“無論我發生了什麼,你都不要再做傻事。”産屋敷慎一用手背搭上額頭,試圖感知到千鶴的那一縷神魂。
除了糊上一手血,頭變得更加眩暈,他什麼都感知不到。
産屋敷慎一無力地垂下手,靠在甲闆上奄奄一息。
千鶴是遺落人間的神明,他是注定早亡的人類。兩人之間隔着天塹鴻溝,要不是自己太貪心,也不至于連累千鶴至此。
産屋敷慎一還記得與千鶴初見時的場景。
他看着那個白衣飄渺立于天地間的背影,毫不猶豫地叫住了她。
“你可以為我留下來嗎?”
神明在塵世漫遊,從未見過這麼無禮的請求。千鶴錯愕止步回頭,看着那個帶着意氣笑意,眼似彎月的少年,一雙桃花眉目,風采奪人。
他像是皎潔的弦月,左耳的黑曜石閃着炫目光亮,渾身洋溢着星辰在握的淩雲飛揚,自由不拘。
千鶴恍了神,後低頭罵了句:“有病。”
她繼續走在青草路上,步伐都快了幾分。陽光溫柔,草木朝神明輕輕彎腰緻意。
産屋敷慎一沒想到神明也會罵人,也不惱,笑容更甚。繼續跟着他一眼鐘情的神明,自甘做她忠實的信徒。
這一跟便是數年。
歲歲年華相伴,神明終于對他打開心扉。
遊迹多年的神明愛上了初見時那個風華少年。兩人許過終身,定過盟誓。于花間缱绻,也于月下依偎。
産屋敷慎一知道自己是自私的,所以才貪念千鶴的愛意。明明應該早點斬斷情絲,不讓神明為他停留。
是他害了千鶴。
産屋敷慎一想伸手看看千鶴與他的定情信物還在不在身上,手指顫悠,即将觸碰到時,一股力席卷,腰間一空,東西被人奪走。
他慌亂地想去把香囊搶回來,卻連搶走的人站在哪個方位都不知道。
産屋敷慎一雙手在空中摸探,焦急問道:“無慘?”
無慘沒空做這種無聊的事,是帶他看到屍體的那個男孩翔吾。
這人正是他不幸的開端,禍患的根源。
翔吾甩着香囊,頑童惡劣,他怪聲怪氣地嘲笑道:“死瞎子。”
産屋敷慎一從震驚中醒悟過來,這男孩的聲音他不得不耳熟,就是這個小孩帶他找到了屍體,他人就在這裡。
慎一對着船上的人嘶聲喊着:“是這孩子帶我過來的,他可以證明我沒有殺人。”
這話在一個時辰前或許有效,但是現在沒用了。
所有人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這場身份的對調,不是在場人能夠承受的。大夥的眼神充滿着反感和鄙視,認為這人越來越瘋了。
翔吾聽到慎一的喊叫,也不逃跑,腦袋跟小雞啄米一樣,連連點頭:“是是是,尊貴的大人,您怎麼會殺人呢,那屍體啊,在您到之前就已經擺在那裡了,您是被冤枉的。”
男孩還煞有介事地半跪着,給慎一磕了兩個頭,随後捧腹大笑起來。
産屋敷慎一的尊嚴與生命已同這場怪誕滿極的鬧劇,一齊死亡,他渾身冰冷,那解釋的話語卡在喉嚨,再為掙紮。
但翔吾預想的憤怒失态并沒有出現,慎一哀莫大于心死,他隻沉聲問了一遍:“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一個孩子怎麼能這麼惡,産屋敷慎一需要一個答案。
翔吾堆着黏膩又不合時宜的怪笑說道:“别以為天下就你一個大善人,真把自己當成什麼東西。死瞎子。”
他似乎特别喜歡戳産屋敷慎一的痛處,一再提醒産屋敷慎一已經是個瞎子。
産屋敷慎一嘴唇發白,人瞧着跟死人沒有兩樣了,聽到這個回複,他徹底死心,不再對眼前人抱有任何期待。
見産屋敷慎一死氣沉沉,不再開口,也不再執着于他搶來的東西,翔吾無所謂地聳肩,背靠在船邊,人還沒有欄杆高,努了一下嘴,自顧自往外面蹦字:“就是覺得你很惡心。”
沒有這麼無緣無故的惡意,産屋敷慎一卸了全身的力問道,肯定了一件事:“我之前是不是見過你。”
翔吾沒有回答,當然見過,不過産屋敷的貴公子怎麼可能記住一個路邊的小乞丐呢。
他着錦衣,我着褴褛。
當時産屋敷慎一在衆多仆從的擁簇中止步,給瘦小的翔吾披上了一件外衫,還囑咐身邊人妥善安置一下他。
翔吾恨極了這假模假樣。
産屋敷慎一轉頭離開後,翔吾就被身邊人搶走了身上衣服和錢,還挨了頓毒打。
所以從見到的第一面起,不平衡的惡意就産生了。
當無慘站在差點被打死的翔吾面前,并說要帶他上船時,翔吾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這個世界就是個不公平的世界,他要産屋敷慎一也遭遇一遍。
他雖然年紀小,但平生所遭險惡是産屋敷慎一這輩子都遇不上的,這麼好的報複機會怎麼能不要。
一大一小兩個人影一站一坐,翔吾在極度的開懷中放松了警惕,沒留意到那個不吭聲的瞎子有了動作。
産屋敷慎一眼睛看不見之後,其他的感官就變得敏銳起來,他聽到翔吾用手指勾着那香囊在甩動,他找準時機撲了上去,這一次産屋敷慎一抓到了翔吾的手臂。
翔吾對被抓到這件事有吓到一下,但很快就惡從心起,輕微的落水聲傳來,翔吾居然直接把香囊丢到了海中。
把别人珍貴的東西踐踏,就是他這種低賤之人喜聞樂見的。
産屋敷慎一聽着那聲音,無望地收回手,半邊身子已在船舷之外,僵在那裡未動。他完全不知自己身後已經站了許多人,都虎視眈眈地盯着他的背影,更大的危險即将來臨。
翔吾掃了一眼面色陰郁的人們,一臉了然。
他知道這群大人要做什麼,人的嘴臉一如既往的醜惡,所以這倒顯得之前的産屋敷慎一格格不入。也隻有産屋敷慎一這種爛好人,才動不動向人伸出援手。
現在隻要産屋敷慎一死了一切就能死無對證。船上的人可以統一口供,說産屋敷慎一是殺人後畏罪投海自殺。
所有的罪責都會随着産屋敷慎一的死堙滅,他們也可以當産屋敷慎一不存在過。
那正好,翔吾也打算順水推舟。
他猛地一堆,産屋敷慎一重心不穩,掉落海中。産屋敷慎一已經脆弱到一個小孩就能将他弄死。
衆人沸騰起來,紛紛湊到這邊來看,一個一個小黑點站在船上欣賞着産屋敷慎一最後的垂死掙紮。
在衆人的默許下,翔吾大喊了那句:“快看,有人跳下去了!”
這是産屋敷慎一在人世間聽到的最後一句話。無生無望,像個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