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番死戰,時透無一郎體内的血像要沸騰了一般,攪動着傷口。
命,要握在自己手中。過往已如浮煙,宿命又算得了什麼。
黑死牟絕境之際,感到屈辱,他不再用劍術,直接發動了他往日最不屑使用的血鬼術,從體内生出了無數尖銳刀刃向四方延展,圓月斬擊瘋狂落下。
他不能容忍輸掉,徹底不能容忍再一次輸掉。
鸱鸮初啼,月消靜寂。
時透無一郎躲過了黑死牟爆體而出的攻擊,已經快忘了疼痛的滋味了,他冒着神形俱滅的危險,時透無一郎舍命穿過黑死牟攻擊的空隙之中。
雲霧散開,霞光乍現。
黑死牟的身體在眼前迅速崩毀,那怪物般的身軀倒地不起,如同見了太陽一樣散去。
這一次,時透無一郎赢了。
鬓邊的汗未擦拭,衣衫血與汗混合,時透無一郎不敢停下,還要再努力一點,再努力一點大家才能活下來,他繼續向鬼王那邊趕去,夜晚還有場死戰在等着他。
等一切結束了,就能去找回伊織了。
···
無限城上升到了地面,伊織迎着光亮跑來。
倒塌的無限城生出了死白的希望,紫羅蘭優雅舒展着她的紫色花瓣,飄落在了伊織發間。
無限城内一片狼藉,太陽底下惡鬼已經無處遁形。人類所奢求的平靜生活終于到來,千百年來的鮮血犧牲托舉出了未來的太平。
但付出代價的是他們這一代人,喜極而泣的欣悅都隐藏不了心底的苦恨和遺憾。
活着的人忙碌搬動着同伴的屍體,清點着那由血肉之軀堆砌出來的勝利。
混雜的轟隆聲讓伊織站在霞光下焦急心悸,到處都是求救,她怎麼都找不到時透無一郎。
信鴉大啼,鬼殺隊的隊員在遠處大哭呐喊,壓抑的天光被撕裂。
伊織踉踉跄跄地在塵土中行走,在廢墟中扒開無數磚石,終于在角落裡找到了她要找的人。
馥郁的暮色遮不住少女的悲戚的雙眸,她顫巍地捧住時透無一郎的臉,又為沾上的鮮血瑟縮,清淚斷了線一樣掉到了時透無一郎的臉上:“我來晚了。”
伊織與霞光同來,像黎明一般熱情溫暖。身影像曙光驅散了時透浸入死亡之流的寒冷,所有的悲傷都不再存留。
時透無一郎淺笑,愛人不再是夢中人:“不晚,隻要你願意來,什麼時候都不算晚。”
伊織摟着時透無一郎冰涼的身體,氣息好似輕煙飄蕩,低泣道:“對不起。”
時透無一郎想讓伊織不要哭,卻擡不起手,眷念地看着伊織,明明才半個月未見,卻覺得隔了好多春秋。他的腦袋輕點在伊織的頸間,生怕給她帶來更多的負擔。
她扶着時透無一郎身軀的手,不斷有新鮮湧出的血覆上,滾燙到讓伊織的理智都快被燒焦損毀。
昏昏欲睡像醉了酒,睡過去了就無痛無災了,但時透無一郎不想伊織難過。
他不忍心讓伊織跟過去的他一樣,孤獨地活着是一件很悲傷的事,他厭倦了等待,他不想要伊織同他一樣。
世界和時間都隐退在露水和霞光中,伊織披散開的長發滴瀝着幽香,沾滿了海風的氣息,時透輕聲問着:“為什麼要道歉?”
伊織雙眼泛紅,她含着淚說道:“我來這的唯一意義就是救你。”破碎的話無法說完,言語零碎:“我搞砸了一切。”
她應該徹底死去,這樣就能好好結束這一切,為什麼她還要活着,眼睜睜看着時透在決戰中負傷,她什麼都做不了。
時透無一郎嘴角輕揚,泛起微笑:“我知道的,沒有搞砸。”他不願勝利變得悲傷,粉飾着普通的美好。頭輕輕垂下,落在伊織耳邊。
兩人的發絲纏繞,她聽見時透無一郎在耳邊低喃,綠眸不再暗淡,覆蓋的是流風馀韻的清淺笑意。
“凜,我也想救你。”
年華殘酷,種種苦行中的祈願全成空,時透無一郎自知他對塵世無留念。自從獨活于世後,一直孤身一人。
但從遇見伊織的那一刻起,命運的共振啟動,時透就從那白晝溺沉,夢景疊聚的深淵中走出。
忽閃忽滅的靈魂,被一隻手拽住。少女的靈動雙眸望來,她在求救,她在向一個同樣瀕死的人求救。
光怪陸離的碎片在眼前浮現,時透無一郎第一次向伊織伸出手,身後霞光隐匿,她脆弱得像幅水墨。
在幽靜小院,時透無一郎望着伊織使的亂七八糟的霞之呼吸,兩人凝視對望。
時透無一郎與伊織走在海之濱的荒漠上,身後留下一長串沙印。
當伊織要離開時,時透無一郎不可能沒有預感,他不會在一個錯誤上停留兩次。
從鍛刀村回來後,時透無一郎就确定伊織一定有事瞞着他,反複說服之後,還是覺得伊織說了謊。所以他找到了相原修,這一次相原修沒有隐瞞,他的愛恨都不純粹,但希望伊織能活下來。
聽到伊織要死亡的消息,時透有一刹的恍惚,後很快穩定心神。
隻要還沒有到最後一步,人一定能救下來。
所有反噬的代價時透都決定照單全收,包括斷送伊織為他争取的生路。
優夏的心比磐石硬,扭曲又作惡。屠刀揮下的那刻,沒有一絲猶豫。刀刃劃破了伊織的皮膚,在碾碎動脈脖頸時,就再也無法繼續向下了。
優夏回頭,聲音破碎,身子向外拉扯,痛得滿頭大汗,時透無一郎居然就站在她身後,沒有施舍她任何眼神,幹淨利落地斬斷了她的胳膊。
優夏是飼鬼者,以魂飼鬼,污穢合污之輩。她不值得審判,她是惡的化身,就要這樣在最不起眼的角落,無人施救,永世都擺不脫不掉她所畏懼的陰影。
寄生鬼式微,她複原不了了。
時透無一郎抱走了昏迷的伊織,頭也不回地離去。
後邊傳來優夏細碎的嗚咽,間斷的痛苦嚎叫宣洩着壓抑的情緒。優夏還在哭吼着初遇時的那一句:“為何你那時要來,為何你不早來?”
如果時透無一郎早一點在她父親變成鬼後,來到她面前,救她出深淵,她也不至于留念那個破碎不堪的家,也不至于雙手沾染鮮血無法抽身。
時透無一郎是優夏活下去的動力,她要帶着這恨意詛咒追逐着他,讓他不得不直視她。
可時透無一郎從頭到尾都沒看過她,她的恨意化為空談。愛恨交加的情愫通通湮滅,變成了笑話。
優夏不得不意識到,她所追逐的、憎惡的都是錯的。她并沒有從時透身死中得到任何報複的快意,她自我欺瞞的痛苦達到了頂峰。
父親蒼介不是自願變成鬼的,他願意被時透無一郎斬殺。母親惠子原諒了這個少年,為救時透而被食頭鬼吞食。隻有自己扭曲糾纏地活着,活在人鬼之間,活的不人不鬼。
舊時記憶喚醒思緒,優夏的恨意中慘和了許多泡影,她痛苦流涕,得不到半分回應。
時透無一郎帶走伊織後,知道如果伊織醒來後發現是他救了她,一定不會放棄的,她甯可以她的死來換取他的生。
時透不明白這兩者之間到底有什麼因果,但為了謹慎起見,還是先将伊織送到了海之濱,而他裝作不知情的模樣,接受伊織的死亡。
直到那墓碑上根據名冊,刻上個從未聽說的名字,他發現伊織隐瞞的事可能比他想象中的要多得多。
時透同天音夫人一起站在伊織的墓碑前,孤零生悲地問道:“天音夫人,您相信有人不屬于這裡嗎?來自另外一個世界。”
天音夫人以為是無一郎太過悲傷,順着他的話說着:“沒有聽說過的事情,未必是假的,可能真的存在。”
這世上真的有人是為了拯救他而降生的,如今她看着事情要成功了,就打算兩手空空地離去。
看到從海之濱跑出來的伊織,在白阜鄉真的對他避而不見,時透無一郎一時之間,真不知道是該無奈苦笑,還是哽咽在喉。
時透委屈說道:“凜,我讨厭你。”
哪怕跟了一路,讓伊織看見,如果她死了,他也不會幸福,都沒等來一個轉身。伊織不想念他,也不主動來坦誠一切,她的心比想象中要堅硬。甯願兩人此生不複相見,都不願意耽誤他。
這段日子以來,知道伊織有為他赴死改命的想法,時透無一郎開始夜不能寐。既然如此,那他不能将他要做的事情全盤托出,就讓所有人包括伊織,都以為他接受了那份生的饋贈。
時透無一郎不再跟着伊織,兩人背身離去。
而他要做的,就是獨自去迎擊死亡。
這是場勝算渺茫的戰鬥,時透不能回避,不能後退。
風聲呼嘯,煙霧升起,周邊的光線變得昏黃。黎明的曙光終于打在了這片腐朽破敗的土地上。
鮮紅盛開的血滴,心愛之人的靈魂自由飄蕩。
遙遠、隐秘、再複燃。
當太陽和月亮一齊在它那雲蒸的邊沿暗淡地燃燒時,雲翳浮動,朝霞喧騰,伊織的淚倏地砸在了地面上。
銀子在滾滾雲霞中飛過,伊織仰頭看着這道光,濕潤攀上臉頰。
時透夢幽的眼眸純粹幹淨:“凜,我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