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眼前這位新上任的大涼州刺史并非常人。
溫鹿鳴沒有順着梁顯的話,反而追問道:“那位中毒者此刻可是歇在天香樓?給他診治的郎中何在?”
李隆答道:“他此刻就在天香樓,給他診治的大夫也在樓中研制解毒藥劑,另外天香樓的幾位府醫也都在旁看護着。”
“這麼多位大夫一起看護都未能醒來,看來所中之毒頗深啊。”溫鹿鳴臉上溫和的笑意分毫未改,隻是語氣上多了幾分冷冽:“走吧,本官先去看看。但畢竟初來乍到,還要勞煩兩位陪同,帶個路。”
李隆聞言心下駭然,本以為新任上官是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怎麼消息靈通不說,看他那胸有成竹的樣子,難不成還掌握了自己尚不知曉的情況?
他掩飾般捋了一把胡子,推脫道:“溫大人,那位中毒者昨天深夜方才穩定下來,即便現在要用藥将其喚醒,也需要一定時間。您遠道而來想必辛苦,這行裝、仆從們也都需要安置。依下官看,不如先帶您到州府内安頓下來。等晚上那位中毒者醒了,再來通知大人。”
“無妨。實不相瞞,我生在盛都,此次乃我第一次踏上這西北廣袤大地,看什麼都覺得新奇,旅途雖長但并不困頓。至于安置……仲達!”
溫鹿鳴一招手,一個管事裝扮的青年上前向李隆作揖。
“仲達是我的私人主簿,一切安置事務交由他即可。我聽說這天香樓是大涼州第一酒樓,彙聚了往來各國美味佳肴,既然要等,正巧請二位帶我去開開眼。”
溫鹿鳴說完正要轉身,卻見兩位名義上的下屬面面相觑,身子倒是一動不動。他唇角微揚,将手裡的書卷遞給仲達後便甩了甩寬大的袖袍,向李、梁二人比了個“請”的手勢:“走吧。”
李隆與梁顯相視無言,隻好勉為其難地跟了上去。
隻是好似無人發現,方才李、梁二人還在跟溫鹿鳴周旋之際,梁顯在背後打了個手勢,随後街角便有一個雜貨郎打扮的人飛奔而走,正對着天香樓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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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樓不僅裝潢陳設奢靡華貴,内部更有數十個設有多種不同用具和設施的房間,專供貴客們享用。
其中位于地下有一處極為寬敞的浴池,池壁乃至攀沿四周而上的龍柱均有上等碧玉雕刻而成,因而得名暖玉堂。
堂中四周圍繞着浴池四周懸挂着層層疊疊泛着柔光的月影紗,貴客入浴時便可在煙霧朦胧之間縱享松弛愉悅之感受。
隻不過,此刻這個大浴池上方袅袅升起的蒸汽并非來自池中原本混合香粉馥郁的熱水,而是混合了多種藥材研磨成粉後、又熬煮兩個時辰而成的湯浴。
那睡得不省人事的少年被固定在一個竹制廊架上,除頭部被擡高外,幾乎整個身體都被泡在藥湯之中。
原本要為這類昏迷病人進行解毒,多用熏蒸之法,隻是這個浴池對于熏蒸而言着實太大了,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療效,才被聞非臨時改成了湯浴。
聞非起初聽說張永路在天香樓内有一處私湯,空間雖不大但勝在足夠隐蔽,正好适合用作熏蒸場所。怎料那胖子說什麼都不肯,非推脫說私湯就在他個人的卧室之中,不容外人進入;又以貴客怎能屈就為由,強逼着她征用這個華而不實的巨大浴池。
啧,莫不是連了什麼機關密道之類的,生怕旁人探查才不肯讓出來的吧。
天香樓中的藥材果然都是上品,那少年才剛泡進去一刻鐘,周身皮膚便已然泛起了詭異的紫紅,随着頭頂冷汗如暴雨傾下,脖頸處剩餘的一點紅疹也幾乎退得看不見了。
因着浴池太大,為了保證藥效聞非加重了幾倍藥量,原本協助聞非的幾名藥師不一會便被這其中濃郁至極的藥煙嗆得涕泗橫流,很快便隻留下聞非與那少年在室内。
見周圍已無閑雜人等,聞非抽出貼身的金針,撈起那少年的手在他虎口處狠狠紮了一下,随即拿過一個裝着些許碧色藥液的白瓷杯,将擠出的黑血滴入其中。她纖長的手指夾着白瓷杯放到燭火上方,一邊烤着一邊輕輕晃動,僅少傾那滴黑血便變成血紅,緊接着消失在碧色中。
聞非見狀唇角一勾,那白瓷杯連同杯中的藥液被她随手扔進了湯池中。
“總算把你的小命撿回來了,這回算我欠你的,就不收你錢了。”聞非心情大好,蹲在池子邊細細打量着這少年。
就算放在整個北陀部族,眼前這個少年應該也算是容姿上乘者,膚色白皙,鼻梁高挺,一張滿是異域風情的臉色卻配了一雙圓溜的大眼睛,看上去比好些姑娘家還要精緻。
好看的人誰都喜歡,聞非單手撐着臉欣賞了好一會。随着藥浴氣味發散,那少年的意識開始回籠,長長的睫毛不住顫抖,好似正在與自己千斤重的眼皮鬥争着。
見時機已到,聞非借着被打磨光滑的碧玉池壁将少年從湯浴裡拖上了岸。
少年身上隻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單衣,此刻被沾了藥渣的藥浴浸了個透,光是要解開把所需穴位露出來就費了聞非不少功夫。
聞非一邊艱難地跟那堆濕透糾纏在一起的布料作鬥争,一邊沒好氣地在那少年的耳邊調笑道:“等你醒了,幹脆直接指認那姓張的給你下毒,最好你倆打一架,看能不能把雪靈芝逼出來,就當是我給你解毒的報酬,如何?”
好不容易準備就緒,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愣是把她的手連着金針摁在了半空中。
“聞大夫,長史大人等貴客到了,張掌櫃請您過去叙話。”
門外小厮把門敲了又敲,怕耽誤了診治過程又不敢直接闖入。一位年輕的藥師自告奮勇上前推門,卻發現不知何時竟從裡面落了鎖。
衆人在門外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之際,一道沉靜的聲音從裡側傳來:“讓他等着。”
門外的小厮知道聞非的脾氣,可他更畏懼自家掌櫃的手腕,犯難道:“可是……”
這次裡側傳來的聲音除了清冷,還帶上了一絲不耐:“就是閻王爺來了也讓他給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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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永路帶着各位上官來到浴池外,見小厮和藥師等好幾個人圍在門外打轉,關鍵的兩個人卻不見蹤影,不悅地問:“怎麼回事?聞大夫人呢?”
小厮戰戰兢兢地答道:“回掌櫃的,聞大夫他一直不肯開門,您看這……”
張永路聞言色陡然沉下,他想了想,冷聲道:“把門撞開。”
見幾個藥師猶豫不定,甚至還想阻攔,他臉上的怒氣更甚:“還愣着幹什麼,我的話聽不懂嗎?”
他話音未落,門後倏的吱呀一聲,一股濃重藥香奪門而出,朦胧水霧過後是聞非那張原本蒼白、此刻卻被蒸得略微泛紅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