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北軍營常年駐兵五萬,在附近各州府還分散着數萬兵力,若有戰事,五日内便可直升十萬大軍,是大晟在西北一道堅不可摧的防線。這樣一支強軍由鎮北侯統領,可見天子對他的信任。
自從二十年前那場大戰之後,西北已無硝煙多年,聞非原以為所謂的軍醫處,不過是為訓練受傷的兵士們做些日常保養護理的地方,總歸不會有什麼疑難雜症,怎知她一掀開那道軍帳,一陣濃重的血腥氣和藥味竟撲面而來。
軍帳内橫着十數張床,其中有五張上方都躺了人,乍眼望過去他們身上、被子上全是血迹,甚至能看到其中有位兵士的被窩下有着不自然的凹陷——分明是少了一條腿。
三名醫官打扮的人其中忙碌着,身上的圍腰也全都是血迹斑斑,另外還有幾位身穿布甲的兵士在側,像是幫忙按住床上的傷兵。在軍帳外還有一位藥師,身前的爐子上同時煨着幾個藥煲,令人反胃的藥味化作蒸汽向空中滾滾而去。
為首的是一個橫眉立眼的中年男子,臉上還有一道從額角橫亘至臉頰的刀疤,發現有陌生來客,他側臉瞥了一眼帳外站着的二人,那兇狠不耐煩的眼神簡直看得人汗毛倒立。
王良不禁打了個冷戰,讪笑着說道:“祝醫正,這位是聞非大夫,都督請他來有要事相商,讓我先帶過來跟您見個禮。那個,聞大夫,你們先聊,我在外頭等你。”說完一溜煙地就沖到帳外去了。
聞非拱了拱手,可話還沒說出口,對方便冷哼一聲道:“聞非?我聽說過,前不久給州裡百姓解毒的大夫,神醫的名号喊得震天響,我當是什麼世外高人,沒想到隻是個毛頭小子。”
聞非沒什麼反應,瞟了一眼病床,說道:“在下聞非,見過醫正和諸位醫官。敢問一下,可是要為這幾位兵士清創?”
最靠近聞非的是四人中看上去最為年輕的一位醫官,此人名喚孟勇,正一手持着平刃刀,手腕方拐了兩道,手下傷兵小腿上的一片腐爛的傷口便連皮帶肉從骨頭上脫下。
許是動作太快,孟醫官的刀都收了,床上咬着毛巾的傷兵才瞪着眼睛堪堪反應過來,豆大的冷汗如雨下,無需他人按住他的四肢便僵直得無法動彈,他忍了又忍,最終從喉嚨深處發出一生痛苦到極緻的低吼。
孟勇迅速在創口處撒上止血生肌的藥粉,抄起布條裹得嚴實,然後才慢條斯理地說:“民間大夫,沒見過這場面吧,看你臉色煞白煞白的,不會是吓壞了吧?”
聞非深吸了一口氣,辨認出藥煲裡正在翻滾的幾味藥材,竟都是生猛兇險之物,不禁蹙了眉心,問道:“那藥煲裡的可都是豹裡黃?雖說這藥用以止血見效極快,可若是劑量沒有把握好,容易引發心悸之症,改用月見草豈非更為溫和,也有利于兵士後期恢複。”
另一位名喚林浩的醫官身材高大,手持砍刀,乍眼望過去簡直與街頭的屠戶有幾分神似。他就站在醫正的身側,面對着一位左小臂嚴重潰爛的傷兵,皮肉損傷十分嚴重,幾處傷口深可見骨,這絕不是普通的戰場厮殺能形成的傷口,更像是中了某種可吞噬皮肉的毒物。
那傷兵雙目緊閉,臉色呵嘴唇均是煞白,應是中毒已深,為了保命,須即刻截肢。
林浩與醫正祝午相互配合着,除了截斷骨頭用的砍刀以外,一旁還備着剜除深處腐肉的月刃刀,用以止血的大量布條以及各類藥劑藥粉。聽了聞非的話,林浩挑起一邊眉,歎了口氣說道:“那月見草好是好,可溫和就意味着見效太慢,加之用價是豹裡黃的三倍有餘,軍營兵士衆多,可用不起這種貴藥。”
聞非不解:“将士們為了保衛江山浴血奮戰,難不成朝廷連這點藥錢也要克扣?更何況截肢本就是為了活命不得已而為之的手段,若隻是為了快速止血下了猛藥,過後反倒傷了将士元氣,豈非本末倒置?”
她實在看不下去這些醫官暴戾的手法,從懷兜裡摸出自己調制的止血藥粉向林浩遞過去,不曾想中途卻被祝午攔了去,隻見他單手挑開瓶塞聞了一下,嗤笑着将藥瓶丢回到聞非懷中。
“元氣?笑話。”
說着祝午便拿起一旁備好的麻沸散,捏着傷兵的下颌一把灌了下去。待他的身體徹底癱軟,林浩手起刀落,潰爛的殘肢頃刻便脫離了傷兵的身體,仔細一看那刀口極為平整,緊貼着最上方的腐肉邊緣,可見持刀人力道之到位、手法之精準。
祝午緊了緊事先紮在斷口上方的布帶,然後從一旁燒得極旺的爐子裡拿起一個燒紅的鐵鏟,毫不猶豫地往冒着血的斷肢處按了上去,傷兵猛地驚醒,随即發出慘烈的尖叫聲,身側兩個兵士隻得死死地按住他掙紮的身體,一陣肉被燒熟的氣味夾雜着血腥氣後,斷肢處止血完畢,可傷兵早已暈死過去了。
再看那斷口處,皮肉焦紅,倒也……的确是再無出血。
“在軍營裡做醫官,可不比給達官貴人們看診,從沙場上下來的人,不需要什麼金貴的藥材和細緻的手法,在最短的時間裡讓人活下來才是最關鍵的。”
聞非皺眉看着祝午,片刻後點點頭,這個說法倒是與她一向的觀念不謀而合,她雖看不慣這種狠厲的手法,可她也明白戰場兇險,時不待人,要在最短的時間裡讓更多人活命,就得要非常手段。
隻是不知為何這位祝醫官看她的眼神,總讓她莫名其妙有一種如芒在背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