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間積潦,車行頗遲,巳正至漁發尖。
渡河,河水新漲,幾過馬腹,未刻過堤,料想三日後即可返程。
郎中楊育寬敬上。
——
楊育寬剛擱下筆,便聽得胡寶生長歎了一口氣。
船艙裡點了蠟燭,滿室昏黃。
窗外岸邊透來點點漁火,映出胡寶生臉上的皺紋。
他二人都是漕運部院的官吏。
胡寶生出身行伍,是如今的漕台陸東樓一手提拔上來的舊部,每年這個時候,他本該駐守在清江浦檢船,今年卻突然得了漕台親令。
——南下福建。
他對這個調令并不滿意,無奈已經上了船,話語間滿是怨氣,“楊兄,我真想不明白,漕台堂堂三品大員卻膽小如鼠,不敢問市舶司要人手,且派你我來千裡之外找個工匠,也不知是中了什麼邪。”
聽他再度發作,楊育寬眼皮未擡一下。
他拿起幹透的信箋收進封裡,站起來,在胡寶生幽怨的目光中走了出去。
船艙外,浮雲蔽日,大雨如注,兩岸青黃山色浸在茫茫水煙中。
楊育寬把信遞給參将,“帶個話給漕台,去年的河工善後款已經發還給南直隸。”
那參将應了一聲,即刻退下。
楊育寬清秀的臉上顯出了一絲疲憊。
他原是去湖廣提請撥款,返程時得了陸放籬的手書奉命南下,此刻聽着山溪川流而下,“嘩啦嘩啦”的響聲回蕩耳邊,俨然一道催命符。
去年黃河大水,兩河修築遙堤未成,今年又不知是何光景。
他眸光暗淡,舒了一口氣。
回過頭,便聽着胡寶生的聲音。
“這幾年畏畏縮縮,跟這個中丞那個廠督迎來送往,也不見得部院的處境好多少。”
楊育寬微微一愣,眼下正是六省漕糧入京之際,漕運官船吃緊,此次南下沒有用官船,而是借調了民船,這會兒聽胡寶生一番怨怼,他忽然有些不安。
“借調的民船,你知會過漕台了麼?”
胡寶生冷哼一聲,“我哪兒敢瞞報。他如今官越做越大心眼兒越來越小,一個不順心就急眼。”
楊育寬面色稍和,終于卸下一口氣,提袍進艙。
船艙内,兩扇窗下各點了兩根蠟燭。
船艙搖動起來,燭火漾漾,兩人相對而坐。
“咕嘟咕嘟”紅木案上的酒壺燒得通紅,白茫茫的熱氣浮在半空。
楊育寬拿起一把白汝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市舶司的人能用,可這些人的身家性命都系在市舶司内府的手裡。”
“比起在内府的屋檐下仰人鼻息,扶持自己人才是長久之計。”
“這個理,我懂。”胡寶生輕嗤一聲,提起他的酒爐。
“所以,我早勸他在清江、衛河放榜招賢,這兩地方不比崇安這個深山老林強?”
楊育寬别有深意地看向他,“江河船到底與海船不同。”
胡寶生微微蹙眉,聽出他還有後話。
楊育寬抿了一口茶,仰起頭,“這回要找的人非比尋常。此人五歲學徒,八歲跟着朝廷的艦隊下西洋,督造過當世最大的遠洋船。”
胡寶生笑了笑,“再厲害還能比過福建那位船工首?人家可是除三品官袍,加了工部侍郎銜的。”
“說不準。”楊育寬撇開眼,隻看着清澈的茶杯底,臉上浮出一絲憂慮,“她離開市舶司,迄今已在崇安待了整整七年,我們來找她,她恐怕不會輕易跟我們走。”
胡寶生輕嗤一聲,随口道:“她不肯走,我們又何必請?聽說此人過去也是泉州市舶司的掌事,漕台既然不想用市舶司的人,那她算不算市舶司的人?”
楊育寬拿着茶盞的手微微一滞。
他先前隻覺漕台是看中此人有些本事,可經胡寶生這麼一說,恐怕漕台不單單是看中了她的本事。
其人七年前曾在泉州市舶司,七年前……正是最亂的時候。
她驟然離開,難道是得罪了什麼人?
楊侍中深吸了一口氣,無論如何,現在最要緊的還是見到人,“閑言少叙,崇安的縣衙知會過了?”
胡寶生拿起酒盞,“已經知會了兵備道的人,隻要她還杵在崇安的地界上,總能給逮着。”說完,他靠在太師椅上,困倦得眯上了眼。
船外流水潺潺,雨珠墜落的響動牽動着心弦。
楊育寬想到近來一連下了幾天雨,那距離黃河汛期就不遠了。
他深吸一口氣,忐忑不安地走出内艙。
不料,束着戎裝的士卒也正急急走來,見了他,三步并兩步上前,拱手作揖。
楊育寬眸光一滞,“什麼事?”
士卒擡起頭,“後頭有隻船跟着。”
楊育寬一愣,顧不得打傘,徑直出了船艙。
雨淅淅瀝瀝地下,正敲打着船上燈籠,燈輝搖曳,映得波光粼粼。
楊育寬走上甲闆,撲面而來的是濕漉漉的霧氣。
他拿起千裡鏡去看,見後頭那船上的油燈亮起一片霧色,模糊不清,恍惚有一個個黑黢黢的人影。
移船相近,水煙稍稍退散。
楊育寬擡眸望去,隻見那艘三百料的船行于江面,船頭立着一杆旌旗,約莫是藩台衙門的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