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老翁眸光一亮!
薛俦聽不懂這俗語,隻皺起眉頭,“姑娘是什麼意思?”
黃葭單手撐地坐到魚簍旁,手中忽然多了一塊木頭。
她拿着推刨在木頭上鑿刻,“這船本是遠洋海船,海船幹舷高于江船,利遠行抗風浪卻不靈便,會通河間江河河寬,沿岸稍曲,磕磕碰碰不多,所以勉強走得便當。”
輕輕一吹,淺黃色木屑從她手下彈落。
“老話說,船行走馬三分險。海船分水破浪,在于其底之尖平,尖底與深吃水相合,航途平遠,橫向風浪吹襲,也不至于橫漂。”
“隻是吃水深,轉向就難,船舵受力大,所以海船對舵要求頗高,尖底助于破浪,載重偏小,而江河船大都是尖圓形,以增運力,轉向也更為便捷。”
劉老翁聽得入神,他是常修造淺河船的,不知道海船的門道,這姑娘雖是打漁出身,卻也頗有見地,“那依姑娘之見,要如何修補?”
黃葭低着頭,“這海船船身大,修補起來沒個頭,不如以現有木材改建,取蓬上藤、竹各一千斤作箍,舟首至尾凡七處,填之縫隙,複釘以鐵銅,開舵孔。”
“另外,原先用的杉木有韌性,但經年泡水近于腐朽,不妨以榛木易之,便宜耐用。”
話音一落,衆船工連連贊歎。
劉老翁驚奇之餘回過神來,眉頭微皺,一個在江河打漁的漁娘,怎會對海船如此熟稔?
薛俦聽着周圍船工的啧啧聲,不由多看了黃葭一眼。
隻是回過神來,他又愁眉不展,船能改建是好,可眼下改建的錢又從何處來?船好好的成了這個摸樣,總要有人來賠錢!
想到這裡,薛俦心裡急躁起來,目光掃向黃葭,語氣不善,“姑娘,你看了半天,可曾看出我家的船是出于什麼緣由變成這副摸樣?”
黃葭并未答話,她正在那木頭上細細刻畫,手頭沒有墨鬥和榫勒子,用推刨畫不快。
她秀眉輕蹙,縱深地勾勒線條,嚴謹、專注,仿佛在刻畫大地的山脈紋理,缜密精細,通身是不容打擾的威嚴。
裂帛江風,千山岑寂。
“沙沙”的鑿刻聲宛如一曲渺遠的古諺,衆人不由地斂聲屏氣。
良久,她起身将那木頭遞給薛俦,“這面是從前的,翻過來是改建後,大緻如此,還要等動工之後細改。”
衆船工探頭過去,她做的是新船的架度闆。
黃葭轉頭正要收拾魚簍,卻見薛俦神色複雜,“老相公還有事?”
薛俦一愣,才發覺她方才是沒有聽見他說話。
他拿起架度闆,看着那或直或曲錯落有緻的線條、标注簡潔細緻的魯班字,老臉一紅,竟不大好開口。
索性黃葭剛問出這一句,思緒便回來了。
她思忖了片刻,開口道:“船舶傾覆,要麼發自船,要麼起自浪,可說到底,是各式航船與大小風浪不相匹配。扯遠些,天下之福禍,就在這配與不配之間。”
薛俦不喜歡聽這些大道理,急急追問:“那依姑娘之見,是海船本就不适于江河?可是這麼多年也都安安穩穩過來了,怎麼如今就……”
她擺了擺手,“會通河、間江河寬廣無礙。隻是,我細細看了船身,有許多暗礁撞擊痕迹,更有積沙在艙,不知這船是如何被引上曲折急流的?”
聽她這一問,薛相公連忙轉頭看向自家兒子,“這是怎麼回事?”
薛大公子臉色一變,怯生生地擡起頭。
“上回,教、教王家借去了,說是運漕糧,官船不夠。”
“你、你……”薛俦指着他,怒火淩然逼出口,“你收了他們什麼好處!”
薛大公子面色刷白,全沒了先前的氣勢,直愣愣地看着他爹。
薛俦歎了一口氣,向衆船工拱手作揖,“今日是老夫誤會諸位了,多有得罪,該日定登門道歉。”
衆船工聽了這話卻不聲響,薛家父子多年來與官府打交道,平日裡沒少仗勢欺人,但畢竟是多年的老主顧,不好撕破臉,隻能沉默以對。
薛俦看了衆人一眼,目光又落到了黃葭身上,“黃姑娘,若日後再有活,你可否……”
黃葭将推刨放下,轉頭看向他,“老相公,鄙人過去是船工,可如今已經改了行,不接這行的活了。”
薛俦微微一怔,歎了一口氣,拽着倒黴兒子走了。
一群家丁齊齊跟上。
月色如涼,光影綽綽,拉長了一個個背影,重重疊疊。
借着清亮的月光,衆船工吐出一口濁氣,相視而笑。
劉老翁回過神來,心有餘悸,他吐出一口濁氣,剛想向那漁娘道聲謝,環顧四周,隻餘下江潮洶湧聲。
——那人不知在何時背起了魚簍,消失在蘆葦蕩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