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薛俦拉住兒子,目光淡淡地看向她。
“薛某與犬子不過是處置私怨,這些船工偷工減料,害得我家一條船成了這副摸樣,你哪來回哪去,不要多管閑事。”
漁娘揖了一禮,柔和的聲音裡透着不容置疑的強硬,“鄙人姓黃,在此地打漁過路,聽幾位争執,說破了天也不細究這船損毀緣由。既無定論,如何就定了罪?既然老相公是明理之人,不妨細查。”
薛俦淡淡一笑,笑容中卻不見溫和。
劉老翁看過來,目光中滿是憂慮,他聽不懂那小調的意思,卻也看得明白,這黃姑娘是想幫他們的忙。
周圍數十号船工相視一眼,目光都落在了那個漁娘的身上。
薛大公子忍不住譏诮,“怎麼查,誰來查,說得倒是容易。”
黃葭悠悠擡眸,直直看向薛家父子,“我提的,自然我來查。”
聽得如此笃定的語氣,薛俦微微一怔。
黃葭已經蹲了下來,取下背上的魚簍,細細搜羅什麼東西。
衆人探過頭去,隻見那魚簍裡面有的是一個推刨和一把魯班尺。
她用身上的粗布衣角随意擦去推刨和魯班尺上的油漬。
看向薛家父子,“你家這船上平如衡、下側如刃,可是經海船改造過來的?平常出去,要過哪條江哪條河?是幾千料的船?”
薛俦聽她條理清晰,言辭簡潔,猶疑道:“兩千料的大船,原是朝廷下西洋後沉了又拉起來的,我便宜些收了,如今也有好些年頭了,走過間江河、會通河。”
黃葭又看向劉老翁,“既然是大修,龍骨、桅杆、舵闆換過麼?”
劉老翁據實以告:“尾龍骨用老料補了,肚艙彎得厲害烘了幾回,關桁刷了桐油。”
黃葭将魯班尺挂到腰間,拿起推刨,“那便敲打度量,看結不結實、合不合規制便是了。”
聽她這話,薛俦面色不善,他家的寶貝船即使破成了篩子,那扔到木材廠也還是個寶貝,怎麼能随便被人敲打?
若原來能賣得五十兩銀子,敲打後隻剩二三十兩,那就虧大發了。
黃葭靠着一塊大石頭栓好了魚簍,“驗棧、驗縫也用不上,若是船身無恙、頭梢先脫,那便是用釘不當、濫竽充數了。”
一旁的劉老翁面露疑惑,他不曾檢過船,也沒聽說過什麼“船身無恙,梢頭先脫”,隻看她言之鑿鑿,不由地生出幾分信賴。
于是看向薛俦,“不如、由她一試。”
薛俦目光遊離,心下忐忑。
見黃葭站起來,他連忙道:“慢!”
薛俦神情肅穆,“此事本是私怨,老夫不敢煩勞姑娘,姑娘還是打你的漁去,不要摻和了。”
黃葭深深看了他一眼,已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給出一個安撫人心的笑容。
“老相公莫慌,這船毀了個七七八八,若拖去修繕,花銷上兩百兩也打不住,倘若此船驗過後受損,那便由我來修,我不要工費,修修補補穩在八十兩内,左右老相公也不虧。”
薛俦微微一愣,心中觸動。
他原先壓根兒沒指望這船能修,可若是此人能修好,有了這條大船,今後挽回損失也未可知。
他沉默良久,實在無法定奪。
黃葭一個側身翻進了船艙,衣袂紛飛,利落幹脆。
一行人等在岸上。
日落之後,夜氣清極,江風涼甚。
薛俦聽着那船艙裡沉悶的聲響,越想越後悔,薛大公子坐在石上,目光警惕地盯着那船。
船工們被家丁圍着,就地坐了下來,心裡打鼓。
良久,終于有了動靜。
衆人擡眸望去,群山盡黑,波濤起落。
那抹灰色身影恍若混江魚龍,躍出航船,聲音與江風一同拂來,平靜異常。
“龍骨三節裂了八處,在頭龍骨和尾龍骨,桅杆四五節有裂痕,船闆三層裂開,棧闆之力抱持通船,竹釘上有灰漆,是新上的。”
“看了半天就看出這個!”
薛大公子精神抖擻,站了起來,眸中閃過一抹厲色,“看來這船你也修不了,既然如此,多收一個人的身契也不錯。”
船工們面色一沉。
黃葭闊步走來,一身灰衣在江風中翻飛。
她将長長的魯班尺從腰間取下,看着剛在其上刻畫的線條,聲音冷冽。
“江船不入汴,汴船不入河,河船不入渭,是船形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