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這一拖就拖了七年。”
黃葭斜倚欄邊,仰頭望着那盞油燈,“無妨,我又不想見你。”
王預誠一噎,面上仍帶着笑。
隻不過,他眉眼彎彎間,不見半分溫情脈脈,“漁樵之事,既費人力,又仗天時。起早貪黑地過活,很是辛苦吧。”
黃葭一隻手搭在欄杆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謀生計,隻要不偷不搶,都是辛苦。”
王預誠面色一沉,提起燒得“咕嘟咕嘟”的茶爐看向她,“我知你心有怨憤,可那個時候,我也是形勢所迫、情勢所逼。”
他長歎一聲,望着亭外湖光山色,眼眸微深,“你我一介布衣潦倒之人,不過是人家說什麼,咱們便做什麼。”
黃葭看向他,面無表情,“那今日你來此,也是情勢所逼?”
他猛地一怔,沒想到她說話這般不留情面,端起茶盞的手微微頓住。
黃葭撇過臉,不再看他。。
王預誠整肅了衣冠,淡然一笑。
“是也不是。洪武年間,定天下船數一萬一千七百七十五艘,如今已然不足此數。例如,漕船空載返程時,載貨遲延、棄逃、盜賣就比比皆是。陛下下旨,當務之急,是要重修舊船,再造新船。”
“我思量着,正是賢妹用武之時。”
黃葭輕嗤一聲,“砍樹的砍樹,劈柴的劈柴,這些事,我幹了,清江衛河的人去幹甚?”
王預誠一噎,眼睛眯起。
他笑了笑,也便開門見山,“也罷。方今陛下有富國強兵之遠略,開戶牖與外邦通商,将敕造近百艘遠洋船。”
“隻要你随我回市舶司,一準是高官厚祿,榮華富貴、名揚天下指日可待。”
聽了這話,黃葭忽而一笑,鸷鷹般銳利的目光掃過他的臉。
她登時站起來,大步走到放着鬥笠的欄邊,“那且說好,我去了是跟着何人動工?”
王預誠微微一愣,回過神來才咂摸出她這是應下了,連忙接話。
“自有家父為船工首。”
“七年了,王叔身子倒還硬朗。”黃葭神色複雜,“市舶司自泉州遷往福州,不知泉州的那些田産是不是也一并遷出去了,我還以為有地在,他們這些老人是舍不得走的。”
王預誠的臉色登時一黑。
“賢妹說笑了。”
“是說笑。”黃葭突然接了話,負手背過身去,望着兼天風雨,眸光中壓抑着某種癫狂,聲音卻平靜如常。
“我如今家破人亡孤人一個,手腳俱全,尚能做些木工,竟還要為仇雔鞍前馬後,真是……天大的笑話。”
“轟隆隆!”
雷聲驚起,陰沉天光下,草木搖搖擺擺,那燈影落在腳下,一片灰暗。
黃葭冷下了眉眼,戴上鬥笠,下了石階,向雨中走去。
狂風驟起,萬竅皆鳴,扁舟震撼不息,系纜柳樹下,幾為風所斷。
王預誠沒想到黃葭翻臉比翻書還快,竟然戲耍了他一把。
他連忙站起身,袖袍一揚,天水碧雲錦在風中翻飛。
“慢着!”
黃葭轉過身,漠然看向他。
四目相對之間,身着雲錦的公子眼中卻多了一絲狠厲。
臉上溫和的笑意業已消失殆盡,像是剝離了軟爛的外殼,露出滿是倒刺的内裡。
他蓦然拔高了聲音,“昔年你離開淮安,我還以為是尋了什麼好去處,沒想到是跑到這山溝溝裡賣魚。離了内府,你不過是個臭魚販子,有什麼可清高的!”
黃葭背過身去,望着接天雨幕,一言不發。
王預誠盯着雨裡灰蒙蒙的背影,眼眸猩紅。
他已一再拉下臉,她竟如此不知好歹!
“我能來,不過是看在發小的情分上,給你點面子,要不然,你以為我會這樣好聲好氣地同你說話?”
他微微哂笑,幽深的眼眸中怒火已壓抑不住,“别不識擡舉,沒有貴人提攜,縱是諸葛在世,也不過荊钗布衣鄉野苟活,我今日來是給你指條明路!”
“在山溝裡打漁,到老死,也不過是個白身。回了淮安,上上下下到手的好處夠你打一輩子漁的,少要故作清高,走了彎路。”
他語氣平靜下來,不鹹不淡,但就這幾句,也聽得出是從他心裡說出來的。
黃葭瞥了他一眼,“以己度人,并不高明。”
她兀自走下石階,沒有回頭,風聲呼嘯,灰布衫翻飛而起。
王預誠微微一怔,凝望着她的背影。
風雨蕭蕭,瓦屋欲震,雨珠積蓄在鬥笠上,她闊步向下走。
王預誠冷冷道:“漕台的人已在路上,你猜猜,他們來找你,是不是跟我一個意思。”
黃葭腳步一頓,眼眸中有片刻失神,腦海中又浮現出市舶司當年清算的場面……
背後,石亭裡的聲音再度響起,“市舶司到底知根知底,你同我走,總比被他們帶走要好得多。”
黃葭淡淡一笑,袖袍一揚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