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沈老闆,您的船上裝的是什麼貨?”
沈老闆、沈叔谒,浙江湖州人士,蘇杭一帶最大的富商。
黃葭倒是聽說過此人。
昔年她督造遠洋船的時候,那些造船闆的杉木就是借調了沈家的商船運到江北的。
沈叔谒拱手一笑,身上水田衣在陽光下輕輕飄起,風姿綽約。
“船上裝的是鄙人在泉州采買的五百斤茶葉,正要運去江北,諸位若是不棄,鄙人正想奉上五十斤請諸位官爺喝茶。還請諸位,行個方便。”
聞言,黃葭輕笑一聲,此人說話寬仁謙和又精明老道。
隻是本朝重農輕商,他身為商賈卻身着綢緞,已然違越了章法,若是衙門細究,多半是要動刑。
那漕船上的聲音似是不買賬。
“沈老闆,上面有令,凡是過江的商船都要搜查,可否讓兄弟幾個來點一點?”
沈叔谒笑道:“自然方便。”
漕船上動作迅速,不一會兒下來一隻小舟。
上頭站着個身穿甲胄的護衛,撐着楫悠悠漂來。
衆難民頗有眼色,看這沈家的商船就要過江,心裡也有了打算。
一個個釘耙已經越過小船,向沈家的商船上飛去。
沈叔谒輕嗤一聲,輕輕擡手。
“保護沈家主!”那侍從齊齊蹿起,自六百料的船四面圍過來,黑壓壓一片如同螞蜂一般。
沈叔谒看得明白,這些漕船擺明是要攔住難民,一旦這些難民上了沈家的船,那這船便不能出福建了。
隻是,這些流落失所的難民已然将他那艘八百料的商船看作唯一救命稻草。
釘耙被打下來,一個個奮不顧身向水裡跳。
四面白浪此起彼伏,拍打船身。
這些難民身在沿海,有不少以打漁為業,水性極好。
沈叔谒立在船頭,見四下人頭攢動。
黑壓壓成片的人就向他的船遊來,恍若大軍壓境。
“家主,現下該怎麼辦,咱們隻帶了一百号人。”侍從急急來問。
沈叔谒不慌不忙拿起千裡鏡,正看見迷霧之後還有一艘四百料的船。
那船駛得慢,在霧中船身看不确切,隻是風帆大而廣闊,清晰可見。
他嘴角一勾,蓦然拉高聲調,飽含深情地揮别。
“四弟,你且等着,為兄先走一步!待過了江,定遣二哥來接你——”
這一聲洪亮有力。
衆人皆以為後頭那船是沈家船隻,一大片一大片地擁去。
黃葭一怔,站起身。
下一瞬,四面白浪翻飛,水氣翻騰,長舟震蕩。
她猛地轉過頭,正對上沈叔谒的目光。
浪打船頭間,兩人對望一眼。
“家主英明。”侍從不忘奉承。
沈叔谒立在船頭,衣袍飛揚,神情不變,眸中卻頗有得意之色。
四下難民齊齊向後頭遊去,從四面翻上船。
衣角上的水珠四濺,一雙雙腳落在甲闆上,發出沉重的碰撞聲。
黃葭沉下氣,不知這些難民會不會引來暴動。
她拿起魯班尺,以鋒利的一面與遊來的人拉開距離。
婦人正猶疑地從船艙裡走出來,見眼前一個個身影逼來,驚得說不出話。
一個個難民上了船,驚魂未定,喘着氣,橫七豎八倒在船頭,或是在水中泡得太久,面色發白,已然暈厥過去。
黃葭剛要上前,便聽得那漕船上又傳來一道聲音。
“北邊那艘船是這夥刁民自個兒拖過來的,這些家夥駕船往海上去,是要反了朝廷,來人,把那艘船給本官圍住!”
漕船上的人擺明已經與沈叔谒通了氣,要借她的船把難民聚攏來,一網打盡。
黃葭秀眉輕蹙,嘴唇繃成了一條線。
是調頭轉道,還是靠岸逃走?
既然官府是來抓難民的,就不會隻堵這一條河道,就算有河道沒封住,現下漕船擋住了風,船要動隻能靠人力推。
那若靠岸逃走,船上這些人已沒了氣力,一個個虛汗大發,像是生了病,上了岸更是沒有指望。
由不得她猶疑,漕船上動作迅速。
一隻隻長舟魚貫而出,上頭站着身穿甲胄的兵将,撐着楫疾速漂來。
她調轉船舵,卻見沈家的船正從漕船之間越過。
船頭的沈叔谒憑欄望山色,清風徐來,煞是惬意。
背後兵将已成群追來。
黃葭單手扶着桅杆,怔怔地看着沈叔谒腳下的船,似乎是想起了什麼。
須臾,她忽而一笑。
“八百料的商船,船下大都無直木,形制以合木為槽,又由杉木打造船闆。”
“杉木明明是輕底,可這船吃水線卻這麼深,不知裡頭裝的是五百斤的茶葉,還是五百斤的私鹽。”
這聲音頗有調侃之色,沈叔谒臉上笑容猛然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