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預誠低頭一笑,“一個月前,還是一副山中隐士的樣子,這麼快就耐不住性子了,到底是繁華迷人眼。”
“轟隆隆!”
烏雲密布,天轉眼間黑了下去,窸窸窣窣的雨聲響起。
他負手走到她身後,“不過同鄉一場,我還是給你提個醒,部院請你來,或許還有别的企圖。”
王預誠低沉的聲音正與四圍雨聲連成一片。
雨下不大,但卻很密,如柳絮随風輕飄。
随着風越吹越猛,越下越密,在樹木風聲中,織就了一片大霧,丈把遠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他的聲線也逐漸壓低,像是怕人聽見,“淮安雖有榮華,但未必會落到你手裡,你好自為之。”
黃葭負手身後,轉頭看向他,眼眸清明,“我還是那句話‘以己度人,并不高明’,你自己掉進了錢眼,便覺着旁人都在錢眼裡。”
王預誠微微一愣,又忽然笑了起來,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笑得眼眸都中泛出淚光。
他歎了一口氣,聲音仍是惡狠狠的,“黃隽白,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當年有黃老爺子站在你面前擋風遮雨,才不至于同我一樣,如今他不在了,我便要看着你,一步步走上我當初的老路!”
黃葭聽着他嘈雜的笑聲,心底分外平靜,“是你沒能承繼王伯的絕技,才另謀出路與達官虛與委蛇,挪用官船押運私鹽,從中牟利。”
她轉過頭,直直對上他的目光,如果眼神可以殺人,那王預誠恐怕已經死了不下千次。
黃葭怒意凜然,“那一船的人命官司,加上我祖父的,我永遠不會忘記。”
冷風吹動灰色衣衫,好似一片巨大的塵埃,在白茫茫的水霧中分外顯眼。
他微微一愣,隻看着她,腦海中像是浮出了過往的回憶,眼眸一暗。
“過去的事我不想再說了,你待在淮安也好,此後就不用再到我跟前來。”
話音一落,四面風聲穿過林間樹木,發出沙沙的聲音,靜谧異常。
黃葭隻微微擡眸,望着陰沉的天際。
王預誠低着頭,見一股股溪流在腳下彙聚,聲音也低下去,“你現在走,還來得及。”
她看向他,忽而一笑,“走了。”
他一時愣住,反應過來時,黃葭已經飛奔到那棵大榕樹下順走了他的馬。
她翻身上馬,拉起缰繩。
馬蹄飛揚,水花四濺。
王預誠連忙後退三步,凝望着她的背影,目光複雜起來。
細雨蕭蕭落下。
恍惚中又是當年陰雨綿綿的刺桐巷,他蹲在碼頭等遠在淮安的爹娘回來。
瓢潑大雨轉眼落下,少年縮在檐下,哆哆嗦嗦地打着寒戰。
人影幢幢的巷陌,黃葭打着傘,像一隻小海鷗朝碼頭飛奔來。
他連忙出聲,“你能不能、帶我去海船上?”
瞧着落湯雞似的他,她歪着頭,身上挂的墨鬥和勒闆乒鈴乓啷響,“可是,爺爺不讓。”
他拱手拜拜,“求求你了,我真的很想他們……”
“哼!真煩!”她撇過臉,大搖大擺地向前走。
少年憤憤地盯着她的背影,正要破口大罵。
下一瞬,她回眸一笑。
“嘻嘻……跟我來吧。”
風聲蕭蕭,連帶着過去的記憶也吹走。
山間路上,風刮得起勁。
邱萍手裡撐的那把青紙傘,好似風浪中的水上浮萍,搖搖晃晃。
見黃葭騎馬奔來,她欣喜地一路小跑過去,碎花布衣迎風飛起。
“掌事,我正來找你呢!”
她喘着粗氣,臉上浮起紅暈,好像一朵杜鵑花。
“官衙那邊說,有好多從東南來的商人到了清江浦,帶的桐油、榛木什麼的,楊大人想請您回去看看貨。”
黃葭微微一怔。
或許是聽了王預誠那番話的緣故,她忽然反應過來。
在海神廟碰上王預誠,實屬巧合,可邱萍怎麼會恰好找到這裡來?
她出來之前同邱萍說的是集市采買,同揚育寬說得也是買辦木材,并未告訴任何一人,她會去海神廟。邱萍來找她,也該是去集市上找。
祭拜海神娘娘,也是她進城的路上想起來的。
黃葭面色一沉,“丫頭,誰同你說我在這兒的?”
邱萍微微一愣,對上她審視的目光,突然有些局促,乖覺地回答:“是楊大人說的。”
黃葭一怔,向四面看去。
風聲依舊,雨聲淅淅瀝瀝,幾無人蹤。
越是安靜,心中越是起疑,幾日前部院的人一大清早便守在她家門口,她原以為出了淮安内城,到清江浦這樣偏僻的地方受的約束會少些。
眼下看來……
她一直在部院的眼線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