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東樓離開的次日,部院裡很安靜。
三門的門房,黃葭悠悠轉醒。
房裡的兩三個雲紋銅大火盆正燒得通紅,四圍一片暖融融的氣息。
起來後推開窗。
昨夜堂外的雨已經變成了潔白的雪!
淮安城今年的第一場雪,紛紛揚揚地落下,滿園樹木銀裝素裹,好似陷入了一場沉睡。
仰頭望去,風雪溯湧,天與雲相接。
她心情大好,坐着馬車回清江浦,一路滿目雪色,風聲細細,落在車轍下皆是冰雪,馬車走得很慢很慢。
她下了車,打起一把湖藍色油紙傘,幹脆徒步。
脈脈輝光下,雪窸窸窣窣地飛下來,好似一片片棉花,來來往往的人走在街上,都縮着脖子。
雪路難行,她步履蹒跚地走着。
一步一個腳印,累得滿頭大汗,走到陡峭之處,隻能扶着路上的松柏,勉強停歇。
許久,聞着前頭吹來的風帶着一絲鹹鹹的苦味。
這味道實在熟悉,她擡起了頭,看見了遠處的港口。
這會兒的港口燈火通明,巨大的船身擋住設在港口的船廠,卻亮起了一排排燈籠,雖隻有二三人影,但也有萬家燈火的意味了。
越靠近海港,腳下踩的泥地越發松軟,像是冰碴子碾碎了土石。
轉眼間,清江廠廣闊的院落伫立在眼前。
她擡起頭,隻覺那巍峨的高牆十分莊嚴,牌匾也像是剛剛換上去的。
一切,都煥發出生機。
她快步進門,還未轉進二門。
下一瞬,便與行色匆匆的邱萍撞了個滿懷。
邱萍從地上掙紮着站起來,見着是她,臉上一白,“黃船師,都怪我……”
黃葭扶起她,“劉工首帶人來了嗎?”
邱萍點了點頭,目光認真,“都來了,大夥都到齊了。”
黃葭心下大安,臉上浮出一絲笑意。
終于……塵埃落定。
邱萍臉上卻有一絲不自然。
雪窸窸窣窣地下着,走進中庭,大雪紛紛揚揚的鋪滿了一地,庭中已有幾個侍從在掃雪。
四周的堂屋都點起了蠟燭,經雪地一映,滿院都是亮堂堂一片。
黃葭從小穿堂走過來,四面通明,卻安靜得不尋常。
現下已經過了船廠點卯的時辰,既然劉工首都帶着船工來了,這些人聚在一處動工,總應當有些聲音。
又走過一道門,仍是安靜。
黃葭覺出了些許不對勁。
她頓住腳步,看向身後的邱萍,“為何還不動工?”
邱萍咬着唇,眼眸低垂,“原先官衙已經說好了生意,可這幾天東南那些買木材的商人卻忽然像中了邪一般,一個個都說自家貨已經賣光,就連倉儲也沒了。”
“買不到木材和艙縫料,大家也不得動工,就一直這麼等着。”
黃葭秀眉微蹙,“清江廠往年沒有固定的木材商人往來麼?”
“原先是有的,但那些人來了,從來是劉掌事他們接待。”邱萍撅起嘴。
提及劉賢文,黃葭有些明白了。
她仰起頭,望着漫天飛舞的大雪,目光清明,“縱然有人蓄意插手,可東南的商人也不是傻子,因為旁人空口白牙的說辭,就放着官衙這樣的肥差不做。”
她轉過頭,看向邱萍,“已經快入冬了,年下出入淮安的商人這麼多,就沒一個人來清江廠下拜帖?”
邱萍一怔,低下頭像是在回憶。
須臾,她擡起頭,“前兩日仿佛有一人,不過沒說生意的事兒,隻是想請掌事去秦淮遊湖。”
“什麼摸樣?”
她眨巴眼睛,眸光一亮,“家丁打扮,興許他家主人真是個木材商,隻是看那轎子清貧,不似有家資的模樣。”
……
大雪飄飄,霧凇沆砀。
黃葭走向秦淮河畔,腳步切峻。
停下來,看見長靴的腳踝處都濕了一片,才發覺自己近來急躁了許多,恍惚間又回到了當年在海港上不眠不休的日夜。
那時的她辰時點卯,上下清點人數,看庫裡賬目,巡視船前碼頭,一直到夜裡子時方得片刻清閑。
風聲動地,雪聲敲打在耳畔,心中平靜又躁動。
上了船,這是一艘四百料的商船,停在一衆烏篷船中分外顯眼。
大雪紛飛,落在船頭。
黃葭一走上來,船夫就将系着的鐵索放開,大船、随風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