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來越冷。
部院堂屋裡燒起了炭盆。
王叔槐坐在八仙椅上,慢悠悠地捧起了茶,他已經上了年紀,每到冬日裡身子骨就越發地疼痛難熬,總要坐在爐火邊才能舒心。
風敲打着窗戶,更顯隆冬凄清。
炭盆上徐徐升起的白煙包裹着木炭的酸澀味道,朦朦胧胧好似崇安山丘上煥然的煙雲。
對面,黃葭靜靜地坐着,手邊的木幾上的茶盞還是盈盈一杯,她一口未喝。
耳邊是劉賢文報賬的聲音。
這幾日天氣變化大,劉賢文受了風寒,聲音變得沙啞,可越是沙啞越是要高聲說話,語調便尖銳起來。
“各地解送清江廠的油、麻、鐵、炭等雜料,已經交由淮安府衙阜積庫收貯,核算實收數目,呈報工部分司,共計油兩千石,麻三百石,鐵、炭各千石。”
他拖長調子,“淮安府庫收寄折征的軍料銀,一貫存放于清江廠雜料一道計入,較之去歲的進項出入,今年秋末總計虧空一千三百兩。”
話音一落,堂屋衆人面面相觑。
王叔槐喝了一口茶,掃了一眼劉賢文手中的賬簿,像是沒了精神,眯起眼小憩。
劉賢文落座,氣憤地一甩袖袍,目光凜然轉向黃葭,“這些雜料都是在黃船師主持清江廠庫銀時入庫的,黃船師怎麼看?”
風敲打着窗,發出駭人的呼嘯聲。
衆人的目光轉向黃葭。
黃船師悠悠擡眸,風吹起發梢,顯出幾分坦然。
與劉賢文尖銳的嗓音不同,黃葭的聲音平靜異常。
“兩淮運司餘鹽銀、淮揚鈔關船料銀,還包括淮安府庫貯馬價銀、修河餘剩銀和鳳陽倉折糧銀,共同用于支放淮安府境内三衛二所、造船廠及江北官軍俸糧。”
說到這裡,她面無表情地看着劉賢文,“如今淮揚之地連年水旱災傷,以緻田地荒蕪、人戶逃亡,亦使州縣的賦稅存留不足以供軍饷,清江廠有了虧空,難道奇怪?”
劉賢文冷哼一聲,“你這是混淆視聽!按常年計算每年虧空都在一千兩以内,如今超出大半,難道你也無知無覺?為何不早早呈報!”
黃葭微微沉下頭,隻看着地上織花的毯子。
冷風拂過,一陣濕漉漉的刺痛感。
劉賢文瞥了她一眼,見她照舊不言不語,心中有了成算,聲音也高了八度。
“清江浦的賬目上,黃船師主持建造漕船之時,進進出出,竟然有一千多兩的虧空,現今王掌事費盡苦心才堪堪給補上。”
他掃視衆人的神色,忽而歎了一口氣,“你卸任之後沒有即刻讓你補上這筆錢,是看在你為清江廠辦事的苦勞,可這筆賬你也别想賴掉。”
衆人一怔,一道道目光不由地飄向那一疊泛黃的賬簿。
陳年的舊賬翻起來,又如此疾言厲色,看來今日他是非要弄出些大動作不可了。
劉賢文坐直了身子,神情肅穆,“黃船師,依照這樣的虧空,你起碼要在清江浦幹上二十年,今日我已經把契書帶過來了,你意下如何?”
聽到這裡,李約微微挑眉,看向黃葭。
衆人的目光也不禁望向她。
不過一個月,部院就換了兩個掌事,劉賢文樹大根深,即使退下來照舊是風采奕奕。
反觀黃葭,毫無根基,丢了掌事這個位子便失去了唯一的倚仗。
現下王叔槐來清江廠,上下清洗,人人自危,所謂柿子要撿軟的捏,黃葭無疑就是最軟的柿子,髒水自然也第一個往她身上潑。
炭盆上的水汽灑灑然漂浮着,她巋然不動。
劉德全看了一眼自己這個族兄,又看向黃葭,想說什麼卻沒有開口。
劉賢文抿了一口茶,“另外,你私自挪用佛郎機的雜料,這筆賬清江廠還沒同你算。三十兩銀子一斤,你說用就用了,問過部院麼?”
“等到來年建造火器的時候,東南海防管部院拿,清江廠拿不出來,你該當何罪!”
他話是對黃葭說的,目光卻冷不丁瞟了一眼王叔槐。
王叔槐已經睜開了眼睛,目光平視前方,淡淡地掃過滿屋子的人。
他是這間屋子裡除李佥事以外地位最尊崇之人,也同李約一樣,進屋之後便一言不發,隻由着劉賢文向黃葭發難。
劉賢文沒有得到幾人的目光,心中有些忐忑,面上卻不顯,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必得照着這個路子走下去。
此刻心裡越是慌亂,面上越是疾言厲色,“聽說你在淮安還有一個祖宅,要不然,就把它抵給清江廠。”
話音未落,衆人把目光投向黃葭,記得王叔槐剛來的那日,她态度堅決一步不讓,怎麼今天反倒成了烏龜摸樣?
黃葭挪開了落在腳下的目光,好似一柄利劍轉過了刃口。
劉賢文已經開始總結陳詞,“黃船師獨斷專行,才緻使清江浦埋出了這麼大個窟窿。”
“當務之急是要将功補過,你若能拿出這筆錢,一切都好說,若是不能,就把契書簽了。”劉賢文叫來書辦,擡上筆墨。
墨汁浸在硯台裡,黑得發亮。
王叔槐目光轉向角落,“李佥事,你說呢?”
他驟然提及李約,衆人都快忘了李約在場,他今日來得晚,坐在了靠西牆角的一把椅子上。
李約微微擡眸,目光中顯出些許疲憊,他匆忙過來,脫了甲胄,身上僅一身不起眼的深灰色布衣。
黃葭坐在那裡,沒有看他。
李約目光冷然,模棱兩可道:“這些事接二連三都出在你頭上,你好好想想吧。”
黃葭沉默不言,劉賢文卻像是沉不住氣了。
筆扣到了筆架上,發出沉悶的一聲,像打在了人的胸口上。
劉賢文面色鐵青,“黃船師,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