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灑了。”船主輕聲提醒。
黃葭慌忙擺正酒壺。
船主放下酒盞,仰頭看着陰暗的天,“你若急着走,眼下也隻能去求衙門的人了。”
漏下二十刻,江上大霧四起。
“過閘——”
随着閘夫高喝一聲,衆人耳邊一陣刺痛。
“漕船”如過江之鲫,紛紛劃下水,驚起白浪陣陣,後頭一衆人立在水裡,隻死死地盯着那翩然而去的輕舟。
辰巳間雪,至晚飄灑不已。
陸東樓走出浮塘客棧,陳九韶已經等在了車馬外。
雪紛紛揚揚,白首如新。
陸東樓隻穿了一身藏青色長衫,臉上精神好了許多。
見他走出來,陳九韶幾步上前,拱手一禮,“漕台,汛兵營幾次來求,還是前日的事情。”
陸東樓頗有深意地打量着他,這位陳參将先前分明不滿汛兵朝部院要船,如今的語氣倒像是改變了主意。
他微微擡眸,“怎麼說?”
陳九韶面露難色,“卑職幾番思量,為大局而定,浙江的造船事宜還請漕台上書。”
兩人談話間,卻聽得一陣急切的馬蹄聲傳來。
大雪飛舞間,一士卒策馬而來。
風雪岑寂,爆竹之聲絕少,那馬上的聲音也異常洪亮。
“陸漕台,中丞請酒樓一叙。”
陸東樓眸光一暗,臉上浮出一絲沒有溫度的笑意。
他這一趟出來目的地是福建市舶司,要務是與新上任的内府提督太監姚公公商議海船營建一事。
恰逢姚提督新官上任三把火,福建的海船通通整修,返程之際竟沒有了船隻,隻好一路向北,在浙江杭州府稍作停留,再從錢塘江口出海回江北。
這一來一去不過停留了兩日,浙江巡撫這麼快就來相邀,可見消息靈通,。
那士卒已經下了馬,拱手一禮,“漕台放心前去,返程的船中丞已有吩咐,不會耽誤。”
錢塘酒樓上,高處不勝寒,遠望江頭,船樯曆曆。
憑欄而坐,雪幕自天際卷落下。
今日隻是便飯,二人皆穿常服,江巡撫着一身繡仙鶴的紫蟒袍,舉止之間盡是華貴端方;對坐的陸漕台一身藍灰色道袍,不着繡紋,顯得分外清雅。
江朝宗提起酒壺,倒了半壺酒,“此番有失遠迎,今日正有閑暇,便想為漕台餞個行。”
他遞過一盞清酒,琥珀色的透亮,酒香醇厚撲鼻。
俗話說“當官要有一副好腸胃”,像他們這樣的官員平日裡少不了應酬,大事也都是酒桌上談成的。
在酒壇子邊浸淫地久了,都無須吃一盞,隻輕嗅一絲,便已分辨出這酒盞中裝的是紹興釀造的黃酒。
四個侍從挑下酒爐裡浮起的白沫,将菜上齊,便一齊退下。
屋裡來招待的還有錢塘酒樓的掌櫃,為兩位賓客斟酒。
江朝宗輕輕擡手。
掌櫃應了一聲,幾步退下。
兩人是頭一回碰面,但同朝為官,一應規矩彼此洞明,便也省去了許多客套話。
這酒宴是江中丞做東,陸東樓“客随主便”。
上了飯桌,陸漕台眉眼間笑意一刻不曾少,卻始終一言不發。
銀筷子搭在碗碟上,發出很輕很輕的聲響。
江朝宗将盞中酒一飲而盡,眸光微動,“漕台去福建調船,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先前漕糧之事,你我之間恐怕有些誤會。”
陸東樓微微挑眉,淡淡地看向他,語氣是一貫的溫和如水。
“中丞,你我同朝為官,又同為漕糧之事奔波勞碌,先前有些龃龉也不過是大家同為朝廷辦事,各有各的難處。日後彼此照應,也便兩廂得宜。”
江朝宗笑了笑。
“陸漕台深明大義,今日我在此設宴,也是想你我同朝為官,也須同舟共濟。”
話音未落,他又斟滿一杯酒遞到他面前。
熱氣翻騰,白霧一片迷離。
在這樣的朦胧中,誰也看不清誰的臉。
江朝宗沉吟片刻,忽然開口:“你我皆為朝廷都督一方,這地方上出了事,朝廷也是第一個問責你我。”
陸東樓看向他,隻是沉默。
江巡撫瞥了他一眼,“此番漕糧一事已經上達天聽,不出三日趙禦史就會抵達杭州。這位禦史可是許閣老推上來的人,不知陸漕台可曾聽說過?”
“此人是許閣老内侄,卻也算不上許閣老推上來的人,他在翰林時有幾篇文章頗得聖心,陛下賞識其人文采精妙,便調令去了都察院。”
陸東樓接得很快,仿佛早料到他有此一問。
江朝宗微微一愣,目光怔怔地看向他。
“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