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船上燈火登時亮起。
一派火紅的暖意正映照在一邊的黃葭與船主身上。
兩人不約而同地向船上看去。
四下人議論紛紛,不知是何方人士,敢這樣與閘官叫闆。
半晌,腳步聲低沉,中艙中走出一人。
燈籠搖曳,投下光影綽綽。
衆人細看去,不由失望。
其人一雙刺猬眼,顴骨略突,手拿白紙扇。
相貌平平無奇,氣質平平無奇,身量平平無奇。
唯一入得了衆人法眼的是他身上那件青色官袍。
他滿臉鄭重地看着閘官,語氣中卻帶着玩味,“鄙人乃都察院巡漕禦史,趙曆趙世卿是也,還未請教閣下……”
黃葭微微一怔。
巡漕禦史由部院節制,她在部院卻從沒聽說過有一位姓趙的禦史,此人大抵是剛調任不久。
聽這位禦史自報家門,為首的閘夫猛地一怔,臉上卻全無懼色。
閘夫大步朝這邊走來,語氣不卑不亢,“卑職乃此處閘官,還請趙禦史示下。”
說完,他三步并兩步上前走到趙世卿的船下,腳步聲不急不慢。
趙世卿擡眸一笑,指了指前面的“漕船”,開門見山,“前面究竟是什麼船?”
閘夫拱手一禮,壓低聲音,湊到他耳邊嘀咕了幾句
黃葭聽不見他二人說了什麼,隻見那趙禦史的臉色霎時間黯淡下來,陰沉得像此時的天際。
趙世卿怔怔地看着閘官。
他此番巡視,要務是厘清今年秋末浙江漕糧滞留一事。
此事牽扯多方,涉案皆是朝中大員,很是棘手,要是不小心開罪了哪個大官,多半要影響将來的仕途。
所以他一出來便打定主意,要在這沿路盯一盯閘官、運官,先混出些禦史功績來。
看那閘夫面不改色、語氣強硬,大約也不是頭一次為貴人效力,腰闆硬得很。
趙世卿歎了一口氣。
本以為監察禦史為天子巡狩天下,該是風頭無兩,不想這一路卻處處碰壁。
這已經是他遇上的第五個有恃無恐的閘官了!
天邊卷起一陣冷風,雲霧壓滿頭頂。
“好,是本官誤會了。” 趙世卿頹喪着臉沖閘官擺了擺手。
大雨潇潇飒飒地下起,有幾隻民船上的煙篷漏下水來。
數十号人站在水裡,隻拿着瓢和裝桐油的木桶去接。
嘩啦啦的水聲拉扯着衆人的耳朵。
黃葭收回目光,隻見船主已經招呼工匠去上煤灰給木料艙防潮了。
艙後的工匠們紛紛起身,向船艙裡走。
船主緊随其後,一身湖藍色半袖氅衣随風吹起。
看來要在閘前再等上一段日子了。
她倒不着急,正好避過這一陣風頭,等她北上時部院的搜查也該松懈了。
天邊雲卷雲舒,冷風吹起船頭的火爐。
酒香自爐中飄出。
半晌,船主筋疲力盡地往地上一坐,“哎,回回都是這樣,運貨搭上這個那個花銷,白跑一趟。”
黃葭見他輕車熟路地準備,一看就是走貨的老手了。
她寬慰似地笑了笑,“沿路木料防腐消耗大,但鐵力木一向是耐潮耐旱的料,耽擱幾日交差也沒有大的妨礙,雖說困在河上不好,但恰好運的是鐵力木,也算不幸之中的萬幸。”
聽了這番話,船主隻吐出一口濁氣,忽而看向黃葭,原先答應帶一程,卻還未問這位客人在沿途哪裡下船。
“姑娘打算去何處?”船主喝了一口酒,忽然精神抖擻,又向酒爐伸手。
黃葭先一步提起酒壺,為其斟滿,“錢塘江口坐海船。”
船主端起盞來一飲而盡,怪異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是浙江人吧?”
黃葭微微一怔,繼續斟酒,“什麼意思?”
船主抿了一小口,“浙江雖與福建、兩廣均有海船停泊,自從嘉靖四十年與倭寇一場大戰之後,海禁沒有從前嚴苛了,民船也可以下海,但這兩年風向又有變化。”
“說是因海防、漕糧海運,這錢塘江口的運船就不大夠,如今民船都作官船用,也隻有官門中人能坐船走海運。”
“若非他們如此安排,我也不至于自内湖而下還要‘過五關斬六将’被這些臭蟲盤剝,直接走海上,眼下隻怕已經到了福建。”
他哀歎一聲,喝下僅剩的半盞,語氣憤憤不平。
黃葭聽得眉頭緊鎖。
北上的船已經被衙門悉數轄制,她沒法動身。
可倘若留在杭州,等到來年開春又要過兩三個月,她手裡的盤纏根本負擔不起,且留在浙江,如果沈叔谒發覺被騙後找過來,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而若是南下福建,卻不知部院那些人會不會再來搜捕。
“您老跑江湖路子廣,可否支個招?” 黃葭又斟一盞,她心中惴惴,隻怕好不容易逃出來又白忙活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