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閃過一絲冷雨,黃葭瑟縮着翻了個身。
四面安靜得死氣沉沉,此刻她正卧在河岸邊的草棚中。
自河岸一路鋪開的草棚搭得很低,隻有兩尺左右,作擋風之用,人睡在下面是站不起來的。
草棚原本是江北漕軍的歇腳之處,如今漕船已然北上,這些草棚還未來得及收,南來北往的過路人便在此歇腳。
她一早知漕運部院的人馬大多在北上漕軍之列,若此刻北上必要曆一番險象環生,便在夜半中途下了船,打算折返南下。
奔波兩日,終于到浙江。
離開了江北,心中大石砰然落地,夜裡睡得極其安穩。
天光熹微,雨窸窸窣窣地落下。
黃葭是被凍醒的,睜開眼,眼前一片黑暗。
這河岸夜裡還有對面的漁火閃爍,到了白日,沒了這點光亮,反倒比晚上還要黑。
黃葭單手撐地坐起來,撲面是一股潮濕的黴味。
草棚下的大通鋪橫七豎八躺着一群人,隆冬之際,為防在睡夢中凍死,都是和衣而眠。
但因為半夜時争着不睡到風口的地方,所以幾人的姿勢扭曲而詭異。
黃葭有些吃力地向外挪動。
挪出草棚,撲面卷起一陣冷風,她冷不伶仃打了個寒戰,背後濕漉漉的涼了一片。
借着天邊的一點光亮,才看見外面樹木已經變得白茫茫。
她戴上了鬥笠,披上匣子裡的蓑衣。
昨夜的雪下在小道上融化得奇快無比,同雨水沒有兩樣,整條路變得極其泥濘,她放緩了腳步,沿河岸向前去。
太湖地處南直隸與浙江交界。
而此刻沿路的河道就是太湖水域的支流,河道進入湖州府地界已經分成了兩條支流,一條為茗溪,一條為青溪。
黃葭如今的打算就是沿着青溪河道南下,抵達杭州府錢塘江口,再坐船北上。
隻是眼下、仍有一個難關。
她眉頭皺起,臉上不見輕松。
冷風吹起發絲,步履蹒跚,雙腳已經被碎石磨得通紅。
走了約半個時辰,眼前終于有了光亮。
高聳的大壩出現在眼前,她大步跨上去。
一重又一重的台階,層層疊疊,走得極為吃力,碼頭上燈籠高挂,人聲鼎沸,烏泱泱的人群擋住了視線。
向人群外看去,一面浩瀚廣闊的鏡子就垂在眼前,倒映出山林草木,廣闊無垠。
——那是一個蓄水湖。
蓄水以濟運,湖口的閘時關時開,往來的船隻都從該閘入河。
而此地地勢北高南低,水易外洩,因此閘座常常關住,即便是漕船都需積至足夠數目才能過閘,至于民商船隻,則需等待月餘,讓漕船過盡才能過閘。
眼下浙江的漕糧已經出省,便沒有讓道一說。
至于今日能不能等到開閘,黃葭也隻能擡頭看天意了。
閘口已經擠滿了船與尚未登船的人,先後來者一聚,千帆停泊,遠望如半天下之衆在此。
黃葭擠不進靠近閘口的船,隻能向等在後面的船走去。
四下嘈雜一片,比崇安的集市還要熱鬧。
“昔年李西涯先生過平安鎮阻舟,道‘漕舟百萬如山壅,民船賈舶何紛龐’,大類此時。”船上忽有士子驚歎。
她聽着,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讀書人倒有閑情,等在這裡不知何時能過閘,也不着急。
更有甚者已經作了詩,高聲吟誦,引得周圍船上一衆人紛紛探頭,“日斜候得閘夫來,鼓擊鑼鳴閘始開。”
另一船中人不甘示弱,大抵是嫌那人的詩句太過樂天,不合此時情境,“漕船峨峨下水來,大聲呼閘閘不開!”
四下人聲愈發喧鬧,船上對詩之人爆發出一陣陣大笑。
閘夫敲了兩下銅鑼,有些不耐煩。
黃葭已經走到了衆船停泊的中段,見河道裡皆是民船。
風帆落下,忽有一聲音傳來。
“姑娘是坐船麼?”
她有些詫異,見一艘商船有船家在朝她招手,便給了一錢銀子上船。
這船有八百料,是商船最常見的規制,上載鐵力木,據船主說,他們這趟是從東北一路南下運往福建。
黃葭坐在船頭,天色灰蒙蒙,落着細雨。
她向船主遞過一縷目光,“您在這兒等了有多久了?”
船主人笑了笑,看着緊閉的閘門眉頭緊鎖,“有小半個月了。”
“不着急?”
他無奈地笑了笑,“急也不頂用。”
正在二人洽談間,閘前忽然寂靜如死,四周餘下風聲,蕭瑟的冬風拉扯着四面白色的蘆葦,震蕩水波。
忽然,銅鑼聲響如驚雷,高亢的餘聲在陰沉的天空下亮起。
船上原先坐在船頭的人一個個站起,閘前的船又向前遊去兩三尺,蘆葦浮起一絲夕陽的暖色。
“轟”的一聲,閘門打開,如山門向兩岸推去,驚起寒鴉點點。
百步之内的船上爆發一陣陣喧嚣,衆人的話匣子被推開。
黃葭隻覺耳邊一震,而後是一片升騰的嘩然。
她看向船主,船主已經向快步向前,朝衆船工大聲疾呼。
“快!起帆——”
水流嘩啦垂落如瀑布,閘後的水一浪推一浪,人聲與水聲震動着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