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的一聲,銅鑼自自船後響起。
衆人回過頭,一架架大船魚貫而入,這些船高出水面四五丈,比一般的商船還要高出一個頭。
衆人齊齊望去,河流盡頭被黑壓壓的船擋住,衆船夾在閘壩與這些船中間,微風不到,昏黑如夜,悶不可當。
閘壩已經打開,瀑布凝如冰筋,閘夫卻攔在攔一條竹竿在前。
“漕舟先過——”
衆人一驚,不知這漕船怎來得這麼晚,但見總共十幾艘,便也讓開。
水流層層疊疊在船下淌過,船夫撐開去,讓出一條空道,水聲湍急。
大舟翻起風浪,黃葭坐在甲闆前,聽得船主人長籲一聲。
“看樣子,又要等上半個月了。”
黃葭一愣,仿佛沉思着什麼, “這也不過十幾艘船,不出半個時辰便可過閘。”
船主深沉的目光凝在他百步外的閘門上,“這些不過是前面的,後頭還有。”
他頹喪着臉坐了下來,看着燃起的火爐。
黃葭猶疑地看向船後。
那船主果然經驗老道,漏下一刻,又見船隊駛入河道,群山盡黑,風如波濤。
激起的水浪散在空中,落在人身上涼得刺骨。
黃葭打了個寒戰,被這冷意澆灌得發顫,連忙往大船靠岸的那邊挪了挪。
她這邊兒正涼着,前頭的船卻熱鬧起來。
不知是先前那幾位做詩的挑頭,還是旁人作出一句“尺水無奈衆相争,大官高艑鼓先鳴”;又有人相和,“獨有龍船先得過,南都中使進鮮回”。
“龍船”、“高艑”都是官船。
黃葭記得昔年在内府時,由徐州小浮橋達陳橋至臨清,遇上濟甯一帯閘座,一衆民船擠塞留滞,惟有内府提督太監的船直過水閘、勢不可擋。
等在此地的衆人本就不快,一聽這詩句,也便鬧騰起來。
四圍人聲此起彼伏,臨近閘口的船等了少說一個月,船中人早已焦急萬分,卻見眼下仍有漕船過閘,自個兒腳下的船更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
船上的商人亦不在少數,倘若逾期交貨必要賠付一大筆錢,都是出來做生意的人,誰也不想虧本。
那幾個作詩的人一鬧開,連帶着商賈和行客們也郁憤交加。
閘前的人已經開始朝那群閘夫大喝,“這麼多天,你把俺們當猴耍!”
衆人應和,“放船過閘!”
“過閘!”
為首的閘夫站在閘壩下,威風凜凜,“都嚷嚷什麼!”
他掃視衆人,挑了挑眉,“各閘漕夫照江南之例,一律由漕運總督轉饬地方官驗充申送,你們若有不服,便上告部院!”
聽他搬出官府,衆人敢怒不敢言。
四下一片靜穆,閘前漕船已過了十多艘。
雨來灑灑,下視迷離,雷聲在腳底。
黃葭坐在船頭,回想起昔年京杭大運河上,迢遞數千裡,閘官閘夫相望,高樯大舸相繼。
船以數千計,船丁運夫以數萬計,衛所官兵數百守之。
再見眼前船樯曆曆,也有滄海桑田之感。
船主坐對南峰,看着漕船過去,連連歎氣。
衆人臉色頹然。
凄清之中,一道清越的聲音忽然響起!
“一個月前浙江漕船就已出省,這些漕船是從哪裡來的?”
黃葭一驚,猛地轉過頭。
這聲音像是從旁邊的船上傳出的。
說話的人倒是聰明,如今黑燈瞎火,這麼多船和人堵在這裡,任憑你嚎一嗓子,也無人認得出你。
聽得這一聲,前面的人群已經騷動起來。
有士子放聲大喝,“就是閘官搗鬼!各位!上回我到淮安,黃淮交會過閘,就有閘夫收錢冒充漕夫,民船冒漕船,搶先過閘!”
這人說的是淮安府境内的天妃閘。
閘座位于黃淮交會的沖要之處,每當水發之時,閘水高四五尺或六七尺不等,怒濤驚魂,過閘難若登天。
其所設閘夫也都是積年地棍,熟知水性,放閘打閘俱能巧弄機關,操人禍福,故而勒取巨額錢财。
為首的閘夫冷下了眉眼,“今年漕糧情形與往年大不相同,你等休要在這裡信口雌黃!”
那士子聲音冷硬,“閘夫收取錢财混充漕夫,這樣的事還新鮮麼!如今衆目睽睽之下,依我看這些漕船要一一驗過才能放行!”
“驗船!”衆人鬧起來。
閘夫面不改色,攔起過閘的漕船,提起一隻紅燈籠大步登船,“看好了!”
漕船上紅燈籠全部亮起,火紅燃斷了江天一線,将上下的暗湧隔成兩道深淺不一的黑。
照明之下,但見甲胄寒芒,漕運部院的旗在冷風中獵獵作響。
衆人登時沉默。
閘夫下了船。
靜谧之中,方才那個清越的聲音忽又響起!
“依照建制,部院漕船中,海船為兩千料起底,幹舷高度不低于三丈;河船為四百料起底,幹舷高于三尺。”
“可此地的漕船竟然全部違制,真是匪夷所思……”
閘夫神色微變。
“你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