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府衙
“正大光明”的匾額下,杭州知府程隆擡起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
“砰”的一聲,桌上的茶水都濺出幾滴。
冷氣和茶裡的苦澀味撲面而來。
程府台微微擡眸,目光轉向對面之人,聲音冷硬,“他說的什麼?”
書辦低下頭,“他說,《大明會典》有載,凡文武大臣果系奸邪小人,構黨為非,擅作威福,紊亂朝政,政令德澤不宣,災異疊現,但有見聞,不避權貴,具奏彈劾;凡百官有才不勝任,狠瑣闌茸,善政無聞,肆貪壞法者,随即糾劾。”
程隆冷哼一聲,“倒是言官的老樣子。”
他放下茶盞,環顧四周,“你們怎麼看?”
屋中師爺、參将面面相觑,隻低下頭來。
許久,一位師爺站了起來,躊躇片刻,說出了一個稀松平常的答案,“不如以财帛動之。”
衆人默不作聲,卻也說不出一個“錯”字。
今之世局,何處非用錢之地;今之世人,何官非愛錢之人?
朝廷咎官員不廉,而官員薪俸本不多,要應付上峰票取,不是借口“無礙官銀”,便是借口“未完抵贖”。
過境付“書儀”,上峰巡按“薦謝”動辄五十兩、一百兩,遇上考滿進京朝觐,非三四千兩無法過關,可這大把大把的銀子畢竟不是天上掉下來地裡長出來的。
即使是像趙世卿那樣的言官,亦不免要收一些銀兩。
所以,官場中人稱言官為“抹布”——隻管他人幹淨,不管自己污名。
“這個法子不頂用。”一位參将開口。
他站了起來,拱手一禮,“此人一來便氣勢洶洶,将萬民書遞上了巡撫衙門的案頭,又揚言要肅清江南吏治,如此聲勢,紋銀定是不管用的。”
程隆“嗯”了一聲,也是不屑于送錢這個主意。
更何況,他手頭也不寬裕。
參将堪堪落座,底下又有一人道:“此人做主給閩廣南來的人放行,駁的到底是中丞的面子,卑職想,即便是咱們一句話不說,巡撫衙門那裡也不會坐視不理。”
“說的有理,眼下最好的辦法就是按兵不動,以不變應萬變。他開城門放行,又讓那些堵在江口的人上船,出了事,責任都在他的肩上擔着,程府台有什麼可愁的。”衆人附和。
程隆歎了一口氣,“話雖如此,中丞的令下來,我等遵照執行,到時候怪罪的還不是我們這些人?”
他與江朝宗雖同為孫閣老的學生,但兩人關系也隻是不遠不近。
江朝宗雖不至于開罪于他,但到底是他的上峰,官大一級,未必不會給他穿小鞋。
這樣想着,程隆沉默良久。
正在此時,從堂外忽然走來一士卒。
腳下帶着風疾速掠過,堂屋裡的燭火都跳動了幾下。
他三步上前,擡起手,“府台,巡撫衙門的信。”
衆人一愣,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程隆展開信箋,猛然一怔,眉頭頓時舒展開。
堂外,風雪搖落。
聽着沙沙的風聲,擡頭便是接天的雪幕。
……
黃葭再次見到趙世卿,已經是五日之後的事了。
這日,風聲動地,赤日照扉。
大雪初過,平疇一白,絕勝紅塵十丈中。
他進了客棧,提袍上階,徑直走到二樓的一間上房。
這間房裡,橫七豎八擺了數十條闆凳和七八張桌子,闆凳上都是空無一人。
他微微蹙眉,“那幾位賬房先生已經走了?”
黃葭站在最大的一張桌案前,聞言,放下了手中的筆。
“都好了,隻等您來查。”
趙世卿有些詫異,不想她這邊的手腳這般麻利。
他走過來,燈火恍惚幾下,一邊的長随剛剛剪下蠟燭燃盡的一端。
黃葭連日看賬,眼睛有些酸澀,忍不住揉了揉。
趙世卿看着桌上的賬簿,又瞥了她一眼,“去大堂說吧。”
黃葭朝一旁站着的長随使了個眼色。
她拿起最前面的一摞,餘下幾人收拾起屋中那幾大筐的賬簿。
下了樓,客棧的大堂分外靜谧,趙世卿清了場。
賬簿一一呈到他面前的一方桌案上。
燭火跳動,堂屋中昏黃一片。
二人相對而坐。
趙世卿拿起賬簿,又放到一邊,“你便直說,都看出了什麼?”
黃葭将數十位賬房先生的算簿放在了他的面前。
“前三十五頁是浙江衙門曆年來走的錯賬,後一百七十三頁是漕運部院的錯賬。”她低下頭,聲音不卑不亢。
趙世卿粗略地翻了一遍。
浙江各衙門的賬目記述的是田地與稅收,還有加耗,即租稅正額以外,還要加收的損耗費用。
每一筆都還算清楚明晰,隻是加耗上有些模糊不清。
他看過之後,心裡似乎有了底,臉上也浮出了一絲笑意。
可翻到後面部院的賬,實在雜亂無章,運糧時的各類損耗,囊括船隻漏水,船艙受潮發黴,還有運送途中遷延太久,為防損耗太過,将漕糧揀選私賣。
部院運漕中發生的種種意外,簡直花樣百出。
隻掃過幾眼,趙世卿忽然有些恍惚,先前那浙江衙門的賬好像幹淨得有些可疑。
難不成是事先準備好來糊弄他的?
他長歎了一口氣,往後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