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運部院的船星夜回航。
巨大的船身攪動起深沉的江水,迎着兩邊不絕的風聲,潮起潮落。
飛雪寥落,雪夾着冰,打在船闆上飒飒輕響。那雪聲又密又急,不一會兒工夫,隻見船頂已經覆上厚厚一層鵝毛。
大船第三層甲闆上,一衆士卒把守。
中艙裡,兩人相對而坐。
四面點起了油燈,滿室通明。
陸東樓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蟒袍,隻有肩下鏽了銀白色祥雲紋理,低調而清雅。
侍從烹好茶,遞上案頭。
陸東樓不曾動,看着窗外紛紛揚揚的雪。
坐在他旁邊的,是市舶司的韋公公。
韋春矯已過而立之年,頭上卻仍不見一絲皺紋,目光炯炯有神。
他自小長在宮廷,幹爹是司禮監現任掌印太監,提督東廠,内廷裡衆多近臣,論起威望,無人能及。
侍從倒了一盞茶,遞到韋公公面前,又看向陸漕台。
陸東樓放在桌案上的手輕輕擡起,橫在他面前。
侍從連忙低下頭,放下東西,退了出去。
風聲不絕如縷。
韋春矯嘴角含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目光卻像是淬了冰,“陸漕台,咱家在福建各處的人上報,說近來有些居心叵測之人散布流言,稱朝廷馬上要裁撤市舶司。”
“東南商戶匠戶人心惶惶,往往投效江北,你、可知曉此事?”
陸東樓抿了一口茶,聲音平靜如水。
“不瞞廠督,近來有大批東南商賈匠人湧入江北,淮安的城防不得不從一夜兩班改作了一夜三班,部院上下也疲累異常。”
韋春矯微微一怔,聽不出他話音中究竟有幾許波瀾,但知陸東樓其人世故老辣,若是他今朝不捅破,談到明早也不會有結果。
況且聽他這意思,恐怕還要兜圈子。
韋春矯心中生出幾分煩躁。
部院散布流言,騙得大批商賈北上,又從這些人身上掠取财帛,填補了幾年來六省漕運的虧空。
這一刀子下去,刮掉了厚厚一層民脂民膏,不知道此間有多少人要傾家蕩産。
陸東樓的手段不說高明,但絕對狠辣。
可若單單是坑了東南商賈也罷,壞就壞在,連市舶司的船工首也聽信傳聞紛紛北上。
是以,這場東風一過,内府折戟寥落。
想到這裡,韋春矯的眼眸中閃過一道厲色,聲音尖銳中又染上了三分冷嘲,“咱家幫你料理了王叔槐,你竟反捅一刀!”
陸東樓巋然不動,摩挲着茶碗。
韋春矯放下茶盞,直直看向他,“若沒有那道順天府的調令,王叔槐能這般痛快地離開淮安?”
“部院從他手裡撈了那麼多銀錢,還借他的手清理門戶。據說他走的時候,身上連三十兩銀子也沒有,昔日江南的大财主竟淪落至此……”
他的臉上流露出一絲悲憫,聲音愈發激烈。
“部院到底是會騙人,過去幾年借崔鎮決口從河台那裡攬權,如今又來坑騙内府!”
“砰”的一聲。
他猛地一拍桌案,惡狠狠地瞪着他。
陸東樓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臉上神情無波無瀾。
雪聲窸窸窣窣,船艙裡安靜極了。
他倒了一盞茶,放到韋春矯面前,卻沒有接他的話,“聽聞,廠督近來在找當年市舶司丢失的一批船。”
話音一落,韋春矯拿起茶盞的手頓時滞住。
他瞥了陸東樓一眼,拿起茶盞喝了一口,沉默不語。
幾年前“争貢之役”,前提督江忠茂曾召集工匠,打造了一批有暗艙的船隻,押運禁物。
後來動亂平息,新上任的提督下令改造之前的船隻,卻得知市舶司中有人已經将其盜賣。
再後來,新任提督為了拔除前任提督在泉州的勢力,将駐地自泉州挪到了福州。隻是,騰挪之間遇上了福建難有的二十多日暴雨,航船損毀嚴重。
到了如今,所用海船越發捉襟見肘,韋春矯才不得不去尋找當初遺失的那批船。
可那批船畢竟是内府的一樁醜事,當時也并未上報朝廷,對内隻稱已秘密拆毀。
此刻聽陸東樓提及這樁秘辛,韋春矯心裡隐約有些恐慌。
他看過來,“你有法子?”
陸東樓神情肅穆,聲音平靜如水,“船舶雖已遺失,可船主也不可能将其放在庫中坐視腐壞,此番從東南北上的商賈不計其數,廠督何不趁此機會搜查碼頭?”
話音落地,四面風蕭蕭然不止。
韋春矯微微一愣,不想此人先前騙商人北上還有這樣的用意,看向他的目光即刻變得警惕。
但此事不宜遲,他不好在這裡耗時間,立馬轉身向外走。
身後,陸東樓的聲音忽又響起。
“廠督莫急,陸某已經派人查過。”
他從桌案下淡然地抽出一摞名冊賬簿,放在桌案上。
韋春矯腳步一頓,心頭湧上一陣無名火,轉身看向那摞賬目,又看了看陸東樓,還是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