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隆坐在江朝宗的旁邊,不禁得意道:“若不是要宴請諸位,程某還舍不得請出這壓箱底的祖宗來。”
江朝宗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船尾,隔岸漁火點點。
“趙欽差何必這樣着急。”蔡師爺快步走過去,拉住了趙世卿的袖子。
語氣恭謹,好言相勸,“您前日動用臬司衙門的人圍了幾條巷子,中丞已然不悅,丢失漕糧這樣的事,鬧到人盡皆知,多少不大光彩。”
“你當時可不是這麼說的!你說的是,臬司衙門一應歸我調派,隻要把此事甩到部院的頭上,如今反倒來捆我的手腳!”趙世卿氣急敗壞,聽罷拂袖要走。
蔡師爺拉住他,“可現如今,部院也不曾沾上此事。”
趙世卿不忿道:“那個船工呢?”
“人家隻說是去下館子的,又有什麼法子?”蔡師爺歎了口氣,語重心長道:“先前您派人謄寫的部院錯賬,每一筆何等細緻,中丞看後大悅,如今怎變得如此沒耐心?”
趙世卿沉下臉,拂袖便走。
上了一隻小舟,棹公搖起槳來,湖水漾漾。
趙世卿坐在船上,仰頭,見天際層雲密布,投不進一絲光亮,白雪紛紛落下,他處在偌大的西湖中,猶如一片墜落的枯葉,随波逐流。
綠色的波浪微微擺動,輕晃船隻,他垂下眼眸,心如原野,在怒火猛烈燃燒後,化為一片荒涼的戈壁。
棹公回頭看向他,“這位官老爺,是要在何處上岸?”
趙世卿有些乏力,“不上岸,看看風景。”
棹公搖槳回身,把小舟橫陳兩岸之間,躺在流淌的湖光山色之中。
趙世卿躺了一會兒,又擡起頭,環顧岸邊,兩岸山色朦胧,草木青黃一片,惟有梅林依舊,林邊的亭子屹立在卵石之上……
亭子?
他仔細看去,隻見亭中竟是一個極為熟悉的身影。
她怎會在這裡!
趙禦史猛地站了起來,腳下小舟微微晃動,他深吸一口氣,想到這些日子在巡撫衙門受的氣,江朝宗其人盛氣淩人、嚣張跋扈,仗着官大就對他頤指氣使,不過是一些文書稅目上的小錯,他也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唇齒相譏。
無奈人在屋檐下,身邊也沒有得力的人,他隻能折了手臂往袖子裡藏。
他也曾後悔過,當初一時沖動将人送走,以至于眼下如履薄冰,受人欺淩,沒想到今日……
趙世卿緊盯着亭中的人影,嘴角浮起一絲笑意。
真是……天可憐見!
想他趙世卿何等才華,老天爺又怎麼忍心讓他就此埋沒!
山間霧氣蒙蒙,天地仿佛睡着了,一派安詳。
石亭桌案上鋪着一卷羊皮,黃葭遣散了書辦,正用墨筆在其上描摹着那座浮橋的模樣,絲毫沒有察覺到,背後湖水拍擊船舷的聲音離她越來越近。
畫畢,她長籲一聲,手臂忽然被什麼勒住。
她摔倒地上,眼前一陣昏天黑地,急忙回頭。
一擡頭,隻見一張捕魚的大網從她頭上罩下。
黃葭困在網中,好似不得動彈,但見綁她的人不過三四個,聲音又平靜下來,“你們是什麼人?”
那三四個人卻不與搭話,拿着繩子上來,要将漁網捆得更緊。
霎時間,眼前一道寒芒閃過。
“她、她身上有刀!”有人被劃傷,捂着鮮血直流的傷口。
黃葭割破漁網,拿着腰間開刃的魯班尺,站起,步步逼上前,掃過他們穿在黑衣下的官服,“臬司衙門的人?”
幾人一驚,卻不吭聲,撲過來要奪她手中的魯班尺。
殊不知,這尺與刀不同,是兩端開刃,手要握在中段,他們不得其法,強硬去奪,雙手反被利刃割破。
幾人疼得臉上青筋暴起,卻不敢叫出聲來。
黃葭冷下眉眼,擦拭着尺上的血迹,“做武行的最要緊的便是一雙手,若切得深,下半輩子就不用吃飯了。我勸你們一句,若請你們來的那人給不出一百兩銀子,不值當賠這一雙手。”
幾人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隻把目光投向她。
黃葭眼眸微深,已然看出了他們的心思,不由挑眉,“想要錢?”
幾人一聲不吭,便是默認。
她坐了下來,掃過幾人的臉,笑道:“再拿一張網去,把請你們來的那位捆了,随口勒索便是。”
“今夜湖畔有衆兵把守,你們既怕鬧出動靜,想來那位也是怕的,你們悄悄地去,悄悄地網人,再悄悄拿錢,豈不便宜?”
幾人對望一眼,竟覺得她說得頗有道理。
他們都不過是衙門中的無名小卒,無資曆無背景,平日也撈不到什麼油水,隻靠那月例過活,到死了也不過窮鬼一個。
那位請他們來,隻說給錢,也不說到底給多少,綁了人過去,萬一隻給幾錢銀子,他們治傷都不夠。
既然是為了錢,何不幹一票大的?
這姑娘雖頭一回見,說話卻格外中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