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時不知什麼時辰,夢裡景色在眼前走馬燈似的過,有些不吉利。
遊扶桑昏沉了一會兒眼睛,才要起身去,衣帶被一隻手無意識地拽住,宴如是的指腹在她衣帶上磨蹭一下,閉着眼哼哼幾聲,手松開,垂下去。晨光熹微,照亮她仍帶着睡意的雪白面頰,眼睫因遊夢而顫動,她睡沉在她的榻上。
此情此景仿似真的露水情人。
雖然并沒有任何實質的進展。
遊扶桑抽出衣帶,系好,束起長發的刹那聽見殿外有人聲,極輕,但還是被她捕捉到了。果不其然,幾息後有人叩門:“城主,青鸾大人求見。”
“她從浮屠塔裡出來了啊……”
遊扶桑輕喃,走出宮殿。
殿中庭樹三千,泉水玲珑,亭下棋局還是未破局的模樣。穿堂入景,殿門大開,侍者不見了,唯青鸾半跪在殿前作待命狀。
遊扶桑看着她,很恍然地想起第一次見青鸾化形,小巧的青鳥化作人形,雙手汲兩捧清水收拾着灰撲撲的臉,擡起眼來,一雙眸子确有蓬萊青鳥的靈氣。
她對莊玄也是這樣跪下:“城主有事,盡管吩咐。青鸾雖不聰明,但也盡力去做。”
許久以後,莊玄離開時,青鸾跪地:“青鸾的命是城主給的,城主的事情就是青鸾的事情。”
莊玄摸摸她的腦袋:“以後要改口叫小扶桑‘城主’啦。”
青鸾愣了一下,低聲說“好”。她生性冷靜,斷是不會撒嬌的,一句“您不要我了嗎”都說不出口。
她隻問:“您要去哪裡呢?”
莊玄沒有回答。“青鸾,照顧好扶桑。她雖然強大,但還是少年心性……她的内心絕不似外表看起來這樣恹恹無情。”
“青鸾,你也要珍重。”
小小青鳥心裡隻有莊玄城主一人;可莊玄走時,交代的都是遊扶桑的事情。倘若換了旁人必然是心裡不平衡得緊,而對于青鸾,一句“珍重”也能讓她甜蜜許久。
幾人之間關系微妙,窗戶紙裹紗隔在山前,青山不來人不動。
時過境遷,此刻浮屠殿前,遊扶桑垂首看青鸾:“有什麼事情?”
“尊主,我仍然覺得您該警惕宴少主。”
“……”
遊扶桑沉默良久,“你從浮屠塔裡出來,還是這句話?”
她們在高處,可望浮屠城裡晨光清澈,偶爾鳥鳴啁啾。
近處森森華亭,遠山有霞黛,壯麗輝煌。
遊扶桑對這景色稍稍愣了神,思緒不知飛到何處,直到青鸾再次出聲。“是的,尊主,我從浮屠塔裡出來,仍是這句話。”
“浮屠塔裡浮屠境,我不曾修煉浮屠功法,本應是看不見的。但不知何種緣由,我居然也從中窺見你與曆任城主的一些……難言的痛苦。于是也體會到從前莊玄城主離去的隐秘。”
青鸾進入浮屠塔,塔内魔氣裹覆着腐肉與蛆蟲,毒信爬蟲窸窸窣窣的聲音不絕于耳,屍體、冤魂、吊命的鬼,浮屠塔的階梯比黃泉路更為可怖。青鸾自知武行不佳,不能硬打硬抗,好在她知曉這都是幻象——或者說,這些可以是幻象。驚慌失措叫喊才是着了它們的道,面不改色走到塔尖,她才有活命的可能。
青鸾在塔中見到了曾經戲弄她的稚童,她知是幻景。她見到迢迢蓬萊零落的清雨,她知是幻景。見到堕入邪道後錯殺的無辜的人捉住她衣角哀求,知是幻景。她知這一切皆是幻景,浮世三千如電如露,朝生暮死……
幻景,皆是幻景。
直至進入塔尖,她看見有人遙望着她,欲語還休的,見不清面容,但衣衫是莊玄慣穿的黑紗玄衣。那人眺着青鸾:“我來告訴你……莊玄離去的原因。”
青鸾知道這是幻景。
但她做不到不應答。
“尊主,我在浮屠境中見到了莊玄城主。”青鸾淡淡道,“世人皆知莊玄城主善于醫術,她最想醫的就是她自己,可惜醫者不自醫。醫鬼莊玄唯一一次失力,病患是她自己。”
“其實救下你的時候,她已經置身浮屠城以外許久了。浮屠功法雖好,神乎其乎,可在萬分危急的時刻挽救性命,助人修煉,但也霸道蠻橫,須吸食旁人的情識與精魄、直至其死亡。修煉浮屠令者須一直害人,殺人,否則反噬的是她自己;修煉者想阻隔卻無能阻隔,隻能沉淪殺欲,直至滿手鮮血。這樣的功法過于殘忍,為天道所不容,興許是天譴,興許是所謂的‘邪功反噬’,從前的浮屠城主都在修煉過程中命喪黃泉,無一例外,是以無人知曉最後幾式姓甚名誰,隻因她們都在走到最後一層之前就死去了。”
“莊玄城主也是這樣離去的。她早知這些隐秘,試圖剔除浮屠功法與己身,置身于浮屠城外的百年間,她一直在尋找方法。浮屠城裡惡鬼魔修萬千,有多少是嗜殺成性的惡手,又有多少是不得已的可憐人?世人唾棄她們,但莊玄城主與她們朝夕而待,她做不到完全舍棄。也許她在尋找的不僅是如何剔除浮屠魔氣,也是……如何讓那些不得已的可憐之人歸于正途。”青鸾頓了頓,“當然,這些不過我的臆測,我以為的莊玄城主便是這樣良善的。”
“救下你的時候,是她立誓不再動用浮屠令後唯一一次破戒,也是她此生最後一次用過浮屠。隻有瀕死者才可步入浮屠一式,如那時的你,如曾經的她。瀕死之時的極端絕望,足以侵蝕魂骨的漫天魔氣,這二者是修煉浮屠一式的必須因果。”
浮屠城主十七任,無一不是苦命人。
“你向來修習正道,不懂得如何遏制魔障,而你體内的魔氣又異常橫沖直撞。彼時你的命脈早被魔氣沖毀,隻有浮屠令能救你。莊玄城主救了你,同時也讓你……走入了浮屠令的殺戮道。不死不休的殺戮道。她一直很愧疚。”
遊扶桑自始至終默着。
青鸾繼而道:“浮屠魔氣強盛,您雖修道,卻依然血肉之軀,稍有不慎便是反噬。世間因果都是如此,人借用力,力寄于人,倘若超過負荷,一切崩盤坍拄。您最鼎盛時,亦是您最虛弱的時候;您與宴少主同床共枕,她殺您,不費吹灰之力。”
遊扶桑未回話,思緒不知飄向幾千裡外。
“尊主!”青鸾直視着她,拔高音量,“倘若她根本就是正道待命之人呢?”
正道待命之人。
言下之意,正道細作,忍辱負重。
可正邪真當如此不兩立麼?遊扶桑有些迷茫了,不兩立至……能撇去從前萬分情誼,巧言令色,蟄伏她身側。
遊扶桑輕輕靠在長亭邊,亭柱兩側小字隽秀,右邊寫着“春風不盡許多愁”,左邊則是“山高水遠莫相逢”,都是從前莊玄的手筆。遊扶桑常覺得莊玄過于傷春悲秋,如今居然也有些感悟,如同此中,秋冬蕭瑟苦,恰是她來不逢春。
遊扶桑緘默了許久,再開口,聲音裹進遙遙迢迢的秋風。“正道待命麼?……”
“我甯願她永遠做一個無事小神仙呢。”
*
正道待命,多冠冕堂皇的四個字。
而在宴如是心裡,卻是一句“虎豹不堪騎,人心隔肚皮”。她是潛進魔窟僞裝得無害的雀兒,為天下大義——可她真的正義嗎?
她隻覺得自己在做人皮面蛇蠍心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