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裡宴如是張弓練箭,箭箭命中漂浮的林葉,她不知疲倦,也不曾懈怠練習。
在浮屠城的一年裡,宴如是常常忘了自己是誰。
也忘了自己原來的樣子。
“鬼在人間踽踽,總會忘了自己原來的樣子……忘了自己曾來自黃泉渡口。”
成漸月長老這話是說遊扶桑,也是在說她宴如是。
記憶裡,是母親沉不住氣地問道:“該作何解?浮屠魔氣到底該怎麼根除?”
“魔氣,即是人的惡意。正如天地,有善便有惡,有清便有濁,相輔相成相生相克;換言之,無惡不成善,無濁亦無清。宴掌門,這人的惡念……”成漸月苦笑,“怎麼可能被根除呢?”
宴清絕自知失言,自嘲一哂,才道:“是啊,大抵隻能轉移或消解。那如果以我的身軀為載體,承載魔氣,徹底融合後再自封自戕呢?”
承載魔氣……融合後自戕?宴如是看着母親,眼底萬般不解。
阿娘何故做到這般地步呢?
世間芸芸多苦難,道者憐之,不得不救。可是,阿娘,我的師姐,也曾是您的世間人呀。
成漸月則道:“或可一試。隻是浮屠魔氣噬主亦護主,隻有前一個宿主徹底身死,才能轉移至第二人。”
“你的意思是……”
“倘若您想消散浮屠魔氣,第一步是殺死遊扶桑。”
思緒在此忽而斷了。
密林裡長箭偏過枝幹劃向天際,聲如裂帛,也打斷了宴如是的回憶。眼見長箭不知所蹤,宴如是恍然極了。
正道之世,驅魔才是義舉,管什麼入魔的緣由呢?
但,不該這樣的。
宴如是去追那箭矢,足尖點地穿林過葉,卻在終于追到箭矢的刹那,眼睜睜看着它生生斷成了兩半。
這幅弓與箭皆極具靈氣,随主人的心性而變得鋒韌曲直。此刻無故斷裂兩半,宴如是心境幾何,不言而喻。
心裡緊繃的那根弦也随之斷裂,宴如是卸下力來,自暴自棄半跪在地,心說:師姐,“正道”是什麼、“道義”又是什麼呢?師娘沒有教會我,你不曾告訴我,我在宴門的那些講師口中……也沒有學會。
她到底該怎麼辦?
“——宴師妹可讓我好找。”
密林盡處是一團清泉,與晨昏天光一同降落的是一人惬意的笑。
不遠處,遊扶桑倚泉而坐,金衣落拓,高束的馬尾清爽又淩厲,讓宴如是一晃回到從前。
一切都未發生的從前。
但分明不是的。
遊扶桑擡起臉,對她笑了一笑:“宴少主,今日天色好啊。”她抛來一把長劍,“趁着長日未落,再給我舞一段師娘的驚鴻劍法吧。”
宴如是接住劍,不解她用意,長劍卻被勾着出鞘了。
是遊扶桑起了身,随手折枝,以之代劍,緩緩近身。樹枝劃上劍刃,落一道尖銳的響。
這一聲響打在宴如是耳骨,讓她險些握不住劍。
“宴師妹,靜心呀,不要緊張。”
遊扶桑的氣息吹拂在宴如是耳邊,極暧昧,但神色又是認真的。
遊扶桑許久不握劍,也不曾學過宴門的驚鴻劍法,前後不過偷學皮毛,而此刻眉目凝神,眸裡的金色清澈,吹成宴如是心頭一段映月的潮。
宴如是心不定,但驚鴻劍法她已練過千百萬遍了,招式都刻進吐息,出手皆是下意識舉措。
宴如是長劍利落,遊扶桑亦步亦趨。
像從前她帶着她舞劍。
彼時的宴少主仗着自己劍術天賦好,最享受扶桑師姐用豔羨的目光注視自己,輕聲誇贊她。
同門誇她厲害,阿娘誇她厲害,遇見的所有人都會誇她多厲害。但師姐的誇贊總歸是不一樣的。
師姐是不一樣的。
她決定了——她絕不要傷害師姐。
下定決心的刹那,長劍破開心頭一道躊躇,出劍更利落。遊扶桑随她舞劍,卻忽而開口問:“宴少主還記得小麋嗎?”
很突兀的一句問話,語氣似話家常,宴如是卻氣息一滞。
劍風陡然變得笨拙。
遊扶桑再緩緩道:“是年初春,小麋潛伏浮屠,要以我血祭她的親人。她做了必死的決心,以性命為代價地傷我。我亦下了狠手。而近來,我總有一種預感,仿似有誰将對她有樣學樣了。”
長劍與樹枝都收緊,劍氣橫出。宴如是忽見不遠處染霞的樹葉都落盡了,似山茶落地,紅頭點地。
遊扶桑也看着她。“昨日庚盈與我抱怨,說最近丢了好多銀針,讓我一定要為她作主,把竊賊找來扒皮抽筋,丢去煉蠱。”
“而最近丢失的一枚銀針,功效奇異,居然是以神識筋脈為阻,隐藏部分記憶。”
倏然一下,長日在這一刻斂盡光華,密林堕入黑暗。
黑暗裡,遊扶桑指腹掠過宴如是的面頰,撩開她鬓邊頭發,眸底淡淡含笑,颦蹙皆溫柔極了。“扒皮抽筋是另說了,我不做那樣血腥的事情。”她的手抵在宴如是細小的發縫中,那裡有銀針留下的痕迹,“我隻是萬分好奇,宴少主竊取銀針、不惜忍耐劇痛也要隐藏的……是什麼記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