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婵小時候覺得這給自己喂肉吃的廚房大娘好得很,心中不曾生疑,待入宗門,學得世間各種知識學問,這才明白保嬰堂的貓膩。等她五十年後下山看望故人,當年的廚房蔡大娘已滿頭花白,見着她還很高興地做了一桌子菜,恩怨早消,隻是不複從前好滋味。
來保嬰堂領娃娃的,大多要男娃,領女娃的少,女娃生的好,瞧着病怏怏的,也沒幾個人敢領,保嬰堂的孩子想領走,不僅要交錢,還要去官府備案,再叫一份銀錢。
一來二去,柳月婵就留到了六歲。
都城修者不少,柳月婵倒是很想引靈為自身所用,但無師門在側,想着年幼時發生在身邊一樁慘案,還是耐下性子,有心等紅莺嬌來太澤時再行事。
回溯時間,若是有什麼好處,預知先機當屬第一。
即便是變,也不能輕易變,那日,紅莺嬌墜入魉都之門,她也不知怎的,明知道無用,還是放出青帛想去撈紅莺嬌起來,若非重生這一遭……
柳月婵蹙眉,宗門未興,大仇未報,她實在不想再死一次。
幾個鄰家的小娃娃從門裡跑出來,蹦蹦跳跳跑過柳月婵身邊,“一二三四五六七,萬木生芽是今日!打春牛!打春牛!浩浩蕩蕩打春牛~”
“你們慢點,慢點嘛!”
“趙子秋,你再不跑快點,我們不等你了!”
被喚作趙子秋的小男娃梳着童子頭,舉着新買的糖蜜糕,跑的氣喘籲籲,忽然摔了一跤,正好跌在柳月婵面前,手裡油紙紅封的糖蜜糕滾啊滾啊,被柳月婵輕輕撿了起來。
“喏,拿好。”柳月婵将糕點遞給這小孩,想拉他起來,一用力,卻發現拉不動,于是不動聲色收回手,“大丈夫頂天立地,快起來。”
“嗚嗚……嗚嗚嗚嗚……好痛啊!”明顯小孩子并不知道什麼是大丈夫,哭的鼻涕眼淚齊下,糕點也不要了,扯着嗓子嚎,哭聲惹來不少人注意。
“你怎麼哭成這樣!”柳月婵手足無措,“别哭了!”
“趙子秋哭了!”
“唉!你怎麼欺負人啊……”
趙子秋的玩伴們沒等到趙子秋跟上,聽見哭聲,跑了回來,圍着柳月婵憤憤不平,“子秋你沒事吧?”
柳月婵:“……?”
趙子秋哭的直打嗝,“我沒事,她沒、沒欺負我。”
“真的嗎?”
“嗯……嗚嗚……嗝~我摔倒了,你們為什麼不等我啊!”
“嗚嗚嗚!啊啊啊啊——”
“好哭佬,快住嘴!”
幾個孩子叽叽喳喳愣是跟唱了一出大戲似的,柳月婵擡起手中的糕點給這個,這個不拿,給那個,那個也不要,一個在哭,另一個忽然尿褲子了,柳月婵聽着不遠處傳來的鞭炮聲,很想問問這群小孩,還記不記得要出去看官府“打春牛”的事情。
她剛剛走來,就看見土牛台已搭好。
年年春天,官府為了鼓勵春耕,就會泥一個土牛,帶着農人将那泥巴土牛打碎,人們會搶牛頭,牛頭大吉,街上的孩子們都愛湊熱鬧。
說起來,她幼年十分羨慕,但一直沒去搶過。
柳月婵将糕點放在一旁樹下,默默退出人群,提上花籃往街道另一邊走,走着走着,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半個時辰後。
柳月婵擠出人群,在菜棚下,拍了拍因為争搶弄亂的衣服,細緻的将衣角扯平,看着手裡小半個牛頭部位的泥巴塊,眉眼彎彎,内心十足暢快。
搶完牛頭塊,柳月婵沿着街轉悠,走到了一處店鋪,這店鋪文雅,鋪了竹簾遮光,裡頭擺了書跟文房四寶,還另外開了個小鋪子在旁邊,擺着最時新的話本圖冊。
柳月婵在店小二嫌棄的目光中,走到架子前,止步。
她并沒有伸手去碰架子上的東西,店小二等了一會兒,見柳月婵還算老實,便沒有趕人,隻盯緊了這個髒乎乎的小孩,托腮看她專注地望着畫架。
如今是泰澤十二年,這一年,民間有許多大事發生,跟修者關系不大,跟保嬰堂的小月牙也沒什麼關系。
架子最中間,放着一本畫冊,名為《六柿女童子》,這畫冊裡的故事十分簡單,描繪了一高一矮兩個從柿子裡誕生的女童子打田間害蟲的故事,高的女童子,頭發很長,矮的女童子,頭發很短,一共六冊。
柳月婵小時候很喜歡畫冊裡的長發女童子。
在保嬰堂孤兒小月牙的心裡,這個長發女童子無所不能,極其厲害,是《六柿女童子》裡,最漂亮最強大的女童子。
保嬰堂的孩子偶爾幫鄰居做事,可以得些小錢,這些錢,存了很久,都不夠買一本畫冊。所以柳月婵幼年常在店門外窺探,也就是在這家店,她遇見了紅莺嬌。
雖說紅莺嬌認為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早忘了。
柳月婵倒記得很清楚,因為她跟紅莺嬌為着“長發女童子跟短發女童子哪個更厲害”的結論,在這家店吵了一架。
那是她幼年,第一次跟人吵架。
孩子時期一些怪誕的想法和執着,柳月婵不常回顧,它就是這麼沒有道理,又叫人耿耿于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