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遠視眼的嬰兒,陳嬌對顔色特别的敏感,穿着鮮亮的人總是要醒目些,她也好辨别,可惜一家子穿着都簡樸得很,粗麻布的衣服,難得有染色,乍一看時,她确實還不曉得誰是誰,隻能走得近了,才能憑着高低勉強判斷對面的人是大人還是小孩。
今天寂寞得很,就陳傻妞趴在床上用一隻毛糙的狗尾巴草逗她同趴在旁邊的懶貓,她的額頭被灰撲撲的東西包裹着,貌似已經幹了,可能是香灰一列的東西,陳嬌有這個經驗,鄰居的老奶奶信偏方,孫子磕破點皮就用點香灰裹着。陳田田外出去挑水了,姜梅娘今日不在。
陳嬌今日沒聽見院子裡的母雞咯咯的亂叫,心中歎了口氣,臉蛋上做不出來這樣複雜的神态,于是轉過頭去對陳妞的狗尾巴草視而不見。
姜梅娘臉蛋子依舊紅腫,懷中抱着母雞,老實巴交的耷拉着毛茸茸的頭,粗糙的手時不時的拂過母雞的頭,緊緊的抿着唇,匆匆幾步來到陳家門口,一幢青瓦白牆的四合院,陳家在城裡算不上大富大貴,但也稱得上家底殷實,她扣門的動作輕輕的,聽見門裡的腳步聲,她鬼使神差的将自己紅腫的臉蛋揉得更紅了些。
開門的是林華娘的大兒子陳晈羅,今年十歲,額頭飽滿寬大,鼻梁塌,鼻子略微外翻,下颌骨窄小,因為是家中長子,從小就受盡寵愛,特别的挑食,原本狹小的下巴顯得更加的尖,好像是個扁平的陀螺,他的額頭是陳學年的當年的模樣,鼻子以下完全是林華娘的模子,皮膚就像桐油一樣的顔色,姜梅娘看着,難免拿自己三個孩子作比較,隻覺得自家崽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心中舒坦了點。
——她其實是恨的,嫉妒的,這種恨意像是生長在内心的一簇火苗,受于環境與秉性,不能兇狠的燃燒起來,但無時不刻都再折磨着她,使她做出一些違背本心的事情來,好像這樣,能稍稍平息心中那點不公平。
陳晈羅開了門後留了背影給她,當她不存在似得跑向西屋,姜梅娘很習慣他這樣态度,去了屋中見公婆,兩位老人已是花甲之年,頭發已經花白了,公公陳世光着青色的汗衫侍弄院子裡的花草,婆婆錢椒椒正在廚房裡做菜。雞湯的香味飄出來,姜梅娘曉得是煲給才生産完的林華娘吃,這讓她心中很不是滋味。陳世光聽見腳步聲,慢吞吞的轉過頭來,和藹道“來了?怎麼沒把我小枸杞抱過來,進屋去搭把手吧,你娘正在做飯。”
錢氏聽見動靜也伸出半個頭來,在屋内吆喝道“還杵着幹什麼,快進來!”
姜梅娘趕緊将手中的雞放在牆角,跑進去,撸起袖子幫忙做飯,錢氏打量了她幾眼,隻見她孤身一人,未免有點見不着孫子的遺憾,又見她臉蛋上紅巴掌印,隻裝作沒看見。
陳世光侍弄完花草後,問小孫子境況時終于發現二媳婦紅腫的臉蛋,正要拍桌子,錢氏卻在桌下踢了他一腳,老頭雖然是個暴脾氣,卻忌憚這個老婆,錢氏半笑着,眼角的魚尾紋蜿蜒,帶着經曆滄桑的精明“梅娘,以後能讓就讓着些,近來華娘産子,學年緊着她,倘若老頭子數落學年,回頭學年定然還能鬧事,我就不留你吃飯了。”轉頭望着牆角溫順的母雞,道“你把雞抱到西屋去,别放這兒,看完華娘後,等下到河灣給我漿洗些衣服。”
“娘,我,我實在是……今兒不是不想帶枸杞,是夫君說不能仗着姐姐生了個女兒,我又生了個兒子就趁機給她難堪……嗚嗚……”
姜梅娘抽抽搭搭的,哭得像個孩子,順便将胡四娘也數出來了。
老頭子一聽,眼瞪如銅鈴,錢氏一腳踩在他腳背上,于是他老實了。
兩位老人就陳學年、陳學時兩個兒子,胡四娘是陳學時而立之年才讨來的媳婦,且對方家境又好,所以兩位老人拿她無辦法,至于陳學年,兩個女人在他心中什麼地位,錢氏心中明鏡似的,這種事情越幫越亂,他們兩個一把老骨頭,能幫得過明面的,暗地裡如何幫?大房林華娘處處賢惠,為人處世沒半點差錯,她也是女人,曉得這并不代表林華娘打從心眼裡善良,但挑不出錯,她總不能平白找人麻煩,姜梅娘拴不住兒子的心,反倒是時不時做出些錯事;她暗地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其實都是護着姜氏的,且說來,姜氏雖然曉得胡四娘刁鑽,卻隻能任由胡四娘欺負,然而胡氏在林氏那裡卻讨不着半點好處,這其中微妙的道理,她明白,姜梅娘卻不明白,且是在她三番五次的提醒下,還是沒醒悟,錢氏認為這件事不該管。
說難聽些,她也看不慣姜梅娘耍那些心機,偏偏耍得漏洞百出。
錢氏拍着她的背等她哭了一會,等姜梅娘哭順氣了,讓她抱着母雞走了。
陳世光很氣憤,坐在門檻上抽旱煙,吧嗒吧嗒,站起來氣勢洶洶準備去找兒子麻煩,錢氏一嗓子吼道“站住!”
陳世光果真站住,錢氏拿着擀面杖從屋裡伸出一顆頭,恐吓道“你敢去我打斷你的腿,有這個時間,還不去多捉些泥鳅,回頭給田田和妞兒拿去,我那小枸杞還等着奶水吃哩!”
陳世光重重地歎了口氣,拿了捕魚的網漏,賭氣飯也不吃了。
姜梅娘跨進西屋前,将母雞遞給林華娘二子陳晈林。陳學年不在屋子裡,女子生産的房間晦氣,他是一家的頂梁柱,肯定不能進來沾染了,姜梅娘隐隐有點失落,她掀開卧房裡隔斷用的簾子時,心中卻升起一絲異樣的平衡,林華娘坐在席子上,頭上裹着白色的汗巾,正低頭中逗弄着孩子,臉蛋上暈着潮紅,大概是熱的。屋子裡什麼味都有,她是生過孩子的人,曉得坐月子時不能吹風的,這些氣味她并不嫌棄。
林華娘生産前三子時,全由着婆婆貼身照顧着,然而這回生了個女兒,卻獨自坐在這裡。想起自己頭兩胎生産,都是女兒,錢氏也沒有來照顧,心中稍稍平衡了點,但下一刻又想到,這次生枸杞,婆婆不也沒有過來?
她果然還是不被待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