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風清,江面上水波輕蕩,一浪浪拍打着船底。
她仿佛又聽到他的歎息。
“——人從愛欲生憂,從憂生怖。若離于愛,何憂何怖?”
是啊,何憂何怖?
她記得,那年雪櫻花開,他如往常那般站在樹下,白衣散發,清俊無匹。她提着裙袂向他奔去:
“他們都說你武功高,我要你教我習武。”
他倚着樹,漫不經心地搖着折扇:“教你可以,可你若是學不好,以後傳出去丢我臉怎麼辦?”
她一咬牙,道:“放心,不會丢你臉!别人若問起來,我才不承認是你徒弟——”
他一合扇子,敲她的頭:“那怎麼行?該叫師父,還是得叫的。這樣好了,你以後用這個吧。”
她好奇看着他丢過來的銀色流光鞭,“鞭子?怎麼不是火铳?”
“嗯,流光鞭。”他擡頭望着遠方,目光寂靜,“女孩子家家,還是用這些靈活的武器比較好看,我有位故人,一手軟劍使得極漂亮。”
為了他這句話,她在鏡湖旁不分晝夜地練習,任憑花開花落,似水流年。直至鎮壓朱夷國動亂,一戰成名。
人人都說她的流光鞭狠厲,取人性命迅如追風,然而卻無人得知,得勝歸來的那日,想起戰場屍橫遍野的慘狀,她驚懼得一夜無眠,蜷縮在雪櫻樹下等候他的歸來。
一别生死兩茫茫,浮花逝水,斯人再也不見。
冷硬的床褥之間,少女霍然睜開眼睛,伸手一摸,眼角依稀有幹涸的淚痕。
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夢到他,夢裡他素衣如雪,展開折扇接住那一泓傾落的月光,微回眸看自己,唇邊噙着淡淡的笑。
此時正是子夜時分,一天之中最安靜的時候,空氣裡有濕潤的水藻氣息。
蘇盈重新閉上雙眸,想要将一些莫名的情緒趕出腦海,然而無論她在床上如何輾轉反側,依舊睡意全無。
寂靜之中,船艙外忽然響起一線缥缈的樂音,清清寂寂,蕭蕭索索,仿佛冬日裡的雪花四散。
左右也是睡不着,蘇盈幹脆披衣下床,循着聲音,走出船艙。
到了甲闆上,她才發現原是洛孤絕——浩瀚星空之下,他唇齒之間含着一片翠綠的葉子,靠着船舷安靜地吹奏不知名的樂曲。
“這麼晚還沒睡?”蘇盈忍不住開口。
他放下葉子,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淡淡地移開:“你沒有穿鞋。”
聞言,蘇盈一怔,随後啞然失笑:“這都被你發現了,你關注點還真是……”
“太明顯,風一吹很難不注意到。”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仿佛在說什麼不相幹的人和事,“晚上比較涼,回去穿鞋吧。”
蘇盈聳聳肩,未曾理會他的話,就那樣披散着長發,赤着白玉般的一雙足走到他身邊。沐浴着銀白的光華,她微凝眸看他:
“剛剛是什麼曲子,能不能再吹一遍?”
“沒有名字。”洛孤絕搖頭,“不過是小時候聽過的。”
話雖如此,他還是吹起了樹葉,曲調悠揚,帶着不可莫名的哀寂。蘇盈難得一見的沒有多話,隻是伫立于他的身側,安靜聆聽着。
時光是如此寂靜而漫長,漫長得仿佛一個光年。
一曲方歇,蘇盈正想開口說些什麼,洛孤絕忽然蹙眉,向她比了個“噓”的手勢。
蘇盈扭頭,果不其然,一片漆黑的水面下響起細微的聲響,仿佛隐藏着什麼看不見的怪物。
她下意識地按住纏繞在腰間的流光鞭,往後退了一步。洛孤絕同樣全身緊繃,警惕地凝視着湖面。
月影朦胧,江上有薄薄的霧氣,而青山的輪廓在輕霧之中,亦是顯得影影綽綽。
倏而,白霧轉淡,皎潔的月光一瀉千裡,湖面水波蕩漾。
洛孤絕與蘇盈對視一眼——來了!
然而還未等兩人出手,閃爍着碎金般浮光的漣漪之間,忽然無數碧綠的嫩芽破水而出!
這些綠芽成長得是如此迅速,隻是一眨眼的功夫,水面就被橢圓的碧葉所占據,随後,更多的莖稈從碧葉間抽出,頂端結着雪白的花苞,邊緣凝有晶瑩剔透的水珠。
星光熠熠,皓月當空,似有燈芯燃燒的細小噼啪聲傳來,離船隻最近的一朵花苞從綠萼處裂開淺淺的細縫。
沐浴着燦爛的星月光輝,花苞顫巍巍地打開,層疊繁複的花瓣漸次舒展,舒展,盛放到極緻時露出嫩黃的花蕊,無數細微的花粉随風飄散。
如同受到什麼召喚,其餘花苞争先恐後地綻放!
一瞬之間,雲夢澤開滿潔白如雪的蓮花,花粉組成的淡黃塵霧在浩蕩江面上氤氲,其間有無數流螢飛舞,暗光流轉,仿若夢境中才會有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