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淅淅瀝瀝,如同沒有盡頭般越下越大,蘇盈默然伫立在船頭,凝望着雲夢澤上茫茫的煙波。
遠處神水門的方向不斷傳來爆炸聲,終于轟然一聲,沖天的煙氣升騰,整座島嶼徹底沉沒。
十幾年的恩怨糾葛,愛恨情仇,就在浩瀚無垠的江水裡,徹底煙消雲散,化為烏有。
不知為何,齊光死前的話忽然又回響在她耳側:
“我記得,每到春天,故鄉總會開滿蘭花,如同初雪。”
故鄉……雪蘭花……葉雪蘭……
所有的線索都被串聯在一起了,她一直以為,齊光至死都念念不忘的是故鄉的雪蘭花。
事到如今,她才知道,延夏根本就沒什麼雪蘭花,有的隻是一個名叫雪蘭,苦苦等候丈夫歸來的女人。
“你這個騙子……”
滿腔酸楚再也抑制不住,淚水無聲無息地順着少女的臉頰滑落。
從他逝世的一刻起,她就不該自欺欺人,在天之宮的那些日子,他并非不懂深情,而是他的深情,向來與自己無關。
“——騙子!騙子!!”
她用盡全力地朝着江面大喊,終于忍不住伏在船舷上,失聲痛哭。
一個等他,如同尾生抱柱。一個愛他,卻成了緣木求魚。
她與葉雪蘭,是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更可笑可悲的是,從頭到尾,自始至終,她都是局外看客而已。他來西州之前的歲月,究竟遇見過什麼、經曆過什麼,她一概不知。
一如飛蛾撲火,一如蜉蝣撼樹。
她義無反顧地來到中庭,來到延夏,見證夢的破碎。
這場千裡的跋涉,注定成了一場無疾而終的暗戀。
磅礴大雨混合着驚雷,自天穹之間傾瀉而下,這一次的痛哭不知持續多久,蘇盈蜷縮在甲闆上,哭到力氣盡失,神志昏迷。
等她重新睜開眼睛,已經是第二天的早上,窗外早已放晴。
然而,即便雨後天晴,這一場雷雨,也将永恒地停留在很多人的心中。
微熹的晨光裡,葉初帶着侍女走入房内,打開藥箱,吩咐侍女給她的雙眼上藥,并囑咐道:
“姑娘以後可别這樣哭了,對眼睛不好。”
蘇盈心中酸澀,等藥膏塗好了,在床上翻個身,不想理會任何人。
看到她的反應,葉初也沒說什麼,隻是在離開之前,似是不經意般地提了句:
“一會若是得空,去看看洛兄吧,昨晚是他抱你回房間的,你哭的時候,他就在不遠處看着,看了很久。”
蘇盈微地一怔,陽光穿過窗戶,在地上投下的光斑從長變短,又從短變長,她抱着雙膝凝視着傾斜的陽光,直至日暮西沉。
甲闆上傳來一線清淺的樂音,蘇盈披上衣服,走出船艙。
火燒雲映得天際華豔無比,晚風柔和地從江上吹來,黑衣青年靠在船舷上,靜靜地吹着一片綠葉。
蘇盈張了張口,想要說什麼,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隻是遠遠地站着,聽他吹完一整首曲子。
“你……”凝視着他,蘇盈沉默一會,還是選擇問另外一個問題,“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的身份。”
“你的身份?”洛孤絕神色淡淡,“赤丹族族長的女兒,雲炤師叔的徒弟。除此之外——”
蘇盈深吸一口氣,直視着他的雙眼,一字一字道:
“光明聖教的日聖女,你們中庭宗派的死對頭,現任教王霍因唯一的妹妹。”
“那又如何?”洛孤絕轉過身,凝視着天邊的晚霞,“我認識你的時候,你隻是蘇盈。”
蘇盈愣了愣,半晌,忽然笑起來,雙頰旋出兩個淺淺的梨渦。
她摘下發環上簪着的一朵薔薇花,放在鼻尖輕嗅,而後對他道:“其實我最喜歡的花是薔薇,曠野裡的野薔薇。”
“為何?”洛孤絕問她。
“因為薔薇帶刺呀。”拈起一片嫣紅的花瓣,少女蝶翼般的睫毛微微一挑,“如果誰想傷害它,先得忍過被刺的痛苦才行。”
放開手,花瓣随風而逝,消失在無盡長空裡。
“——若有來世,我願生作薔薇,雖被荊棘環繞,但無論枯萎,還是盛放,都隻為自己。”凝望着飄遠的花瓣,她輕聲道。
這一瞬她的眼神清寂而華豔,仿佛瞳孔深處藏了明亮的火種,讓人不可逼視。
洛孤絕剛想開口,忽然聽到她道:“喂,記不記得,你還欠我兩個條件。”
他微側過臉看她,她卻将目光轉向那一輪漸沉的斜陽,微風吹來,幾縷發絲拂過少女的臉龐,纖長的睫毛仿佛根根可數。隻聽得她道:
“等下了船,帶我好好逛一逛延夏城吧,之前忙着找雪蘭花,還不知道城裡究竟有着怎樣的風土人情。”
也不知道,他曾經生活長大的地方,究竟是何種模樣。
許久,洛孤絕定定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