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好友那裡深受“啟發”的方盈,回到婆母紀夫人李氏身邊時,心緒已徹底平靜。
李氏已年過四旬,面容受歲月風霜侵襲,難掩皺紋,一頭青絲也因接連遭遇喪子之痛,生出華發,但她仍然是一位令人驚豔的美人。
“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你們小姐妹難得見面,多談一會兒嘛,我這裡又沒事。”李氏見到方盈進來,先開口道。
方盈走到她身邊坐下,撅着嘴,一看就是假生氣的樣子,說:“不想和她談了。”
“怎麼了?你們兩個,還能拌嘴不成?”李氏側頭瞧着小兒媳婦,笑問。
方盈欲言又止,李氏并不催促,隻含笑看着,靜等她想好了再說。
“娘,六郎他……”方盈略一停頓,小心翼翼地問,“是真的平安無事,在回來的路上了吧?”
她目含期冀,臉上神态卻更多是忐忑,李氏不由心中一酸,伸臂攬住方盈,柔聲道:“是真的,你二伯不是說了麼?寒露之前,六郎就随大軍還朝了。”
方盈不好意思地一笑:“兒總是不敢信,沒見着人,心就始終懸着……”
李氏心更酸了,方盈這種心情,沒有人比她更能感同身受,她輕撫小兒媳婦單薄的肩背,笑道:“一早我還問過你二伯,‘這是真的嗎?别是我們做了個美夢吧?’你二伯說,‘三皇子親筆寫來的捷報,那還有假?’叫我把心放回肚子裡。”
方盈輕輕呼出一口氣:“原來娘也……阿彌陀佛,佛祖保佑大軍速速回朝,讓六郎早些回……”
說到這裡,她突然頓住,不自在地低下了頭,頗有羞澀之态。
李氏和房裡侍立的侍女都笑起來,李氏還逗她道:“向佛祖禱告的話,可不能說一半不說了,讓六郎早些回來,後面呢?”
“……後面,當然是骨肉團圓、阖家平安。”方盈不擡頭,小聲回。
李氏笑着摸摸她的頭,贊了聲好,又說:“我比你貪心,我還求佛祖保佑你們夫妻和順、早日開枝散葉。”
方盈這次貨真價實地臉上一熱——她嘴上說得再厲害,心裡有再多計較,到底還是個未經人事的少女,說到生兒育女這等事,難免羞窘。
見她臉頰透出紅暈,李氏看一眼侍女們,示意她們退到外間,自己拍拍方盈的手,低聲道:“娘這兩日也是又歡喜又恍惚,都沒顧上問你——盈兒,你可是害怕六郎回來,不肯認你這個妻子?”
方盈遲疑一瞬,輕輕點了點頭。
“傻孩子,不怕,有娘在呢。六郎雖有些渾,卻并非不知好歹,等他回來,娘把你的好處細細同他說了,他定會感懷在心,好好待你的。”
“可是……從小六郎就……對孩兒格外不喜……”
她從來口齒清晰、談吐大方,極少有這般吞吞吐吐的時候,也隻有涉及自家幺兒那個混世魔王才會如此。
李氏笑着開解兒媳:“那不是單單對你,六郎就那個臭脾氣,從來不耐煩同小娘子說話,不過這也是他的好處——處處留情、拈花惹草的男子,才真要不得呢。”
方盈慌忙擺手:“兒沒有怪他不好的意思,其實……其實是孩兒不好,那年鳳州武将軍歸蜀,大夥都笑武将軍是世代降将之門,六郎尤其瞧不起武将軍,還與孫七郎、餘十一郎商議,欲趁武将軍拜訪父親大人時,戲弄武将軍。”
眼看李氏皺起眉頭,方盈忙接着說:“孩兒湊巧聽見他們商議,一時沒忍住,多嘴說了幾句——那時年少不懂事,學着長輩講了些大道理,他們自然不服,孫七郎和餘十一郎都同孩兒争辯起來,不知怎麼引來了邱先生……聽說後來不隻邱先生罰他們抄書,父親大人還親自教訓了六郎……”
邱先生是李氏和丈夫早年給家裡孩子們延請的塾師,李氏聽到這裡,已是什麼都想起來了,她禁不住笑出聲來,虛點一點方盈額頭,道:“原來是你啊!我竟到今日才知。這可不是天定的姻緣嗎?”
“……”這和天定的姻緣有什麼關系?方盈隻是想趁着紀六郎還沒回來,在婆婆這裡打個埋伏,免得他回來說自己壞話,影響李氏對她的看法而已。
“盈兒不怕,這事你做得對。”看她呆呆的,似乎有些無措,李氏又憐愛又喜歡,再次攬住方盈,笑道,“要真由着他們幾個頑童胡鬧,給武将軍難堪,你們父親大人可就不隻是教訓他而已了,不打得他三天下不了地都是便宜他。”
方盈沒忍住,也笑了笑。
“我當時隻聽說是個小女娃仗義執言,可惜邱先生不認得你,也說不上來是哪家的孩子。”
“邱先生一現身,兒就跑了。”方盈笑眯眯道。
李氏摸摸她鬓發,突然想起那一年似乎就是方盈喪母之年——她那些年一心輔佐丈夫,聽說丈夫治下洋州州判官發妻亡故,遺下一個八九歲的女兒,無人照料,就讓人接到府裡,安排仆婦照顧了一段時日,一如對待丈夫其他屬下的遺孤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