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冬寒散盡,開春之際,江甯城發生了一件大事。郢王秦泓在某次朝會上宣布要為當今太子甄選太子妃了,要各家适齡女孩待選,不過大部分人心裡都清楚,這太子妃人選基本上已經内定了葉相的女兒,甚至下朝之後當即就有人向葉相道喜。
然而這次這些人道喜卻是道早了,葉相回家之後,就發現自家女兒失蹤了,房間中隻留下了一張紙箋,上面寫着一行小字——“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他看到之後立刻入宮求得旨意封鎖全城,試圖找到離家出走的相府千金,不少大内高手也暗中出動,搜捕幾天之後卻是毫無結果。
這位葉小姐曾經在去年青州之戰中一把火燒了楚軍糧草,緻使楚王被迫撤軍,雖然由于葉相推辭,隻象征性地賞賜了些金銀珠寶,但是這份功勞卻是無可置疑的,再加上無可挑剔的容貌家世和從不出現在京中貴族聚會的神秘,早就成為江甯人茶餘飯後的談資。這次又鬧出這樣的事,一時間更是被推上風口浪尖,頗有不少文人贊賞其風骨。
葉小姐如石沉大海杳無蹤迹,但是太子妃之選卻拖不得了。不久後,郢王與葉相密談良久,最終決定尊重其意,遴選其他适齡少女為太子妃。
當夜,秦煥在歸晚居大醉一場。
而身處漩渦中間的葉天若,早已悄悄出了江甯,郢王之所以抓不住她,隻因為她這次離開,根本就已提前告訴了葉輕塵。
葉輕塵良久未語,歎道:“也罷,既然這樣,陛下和太子那邊,我來解決便是。但是你也要答應我一個條件,明天啟程去靈昌你師父那裡,安安生生在靈昌待兩年。左右你還小,也不急着說親。過兩年事情平息了我自然會接你回來。”
葉天若早就在家呆的無聊了,聞言拼命點頭,心裡已經盤算着去哪玩了,反正靈昌附近好玩的地方也不少,偷偷去趟塞外好像也不錯,就是哥哥那關難過了點。
葉輕塵看她眼珠亂轉就知道她在想什麼,也懶得管她,左右他肯定會派人跟着。隻道:“别去告訴莫歸晚了,卿意與太子交情極好,若是讓太子知道了,這事情就難辦了。”
天若不由“啊”了一下,道:“爹爹你知道卿意和太子交好?”
葉輕塵卻隻是輕笑一聲,随手一拂衣袖,意态閑閑:“這江甯城中我不知道的事怕也不多。”
彼時葉天若還不懂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裡有多少深意,更不懂葉輕塵為何要讓她兩年不要回來,但是她根本沒有在意。
此時一切還沒有發生,她還能在初春料峭的夜裡回望江甯城,回想這一年來的點點滴滴。西楚軍的東征失利,東郢百姓免于戰亂流離之苦,可以繼續過自己安定的生活。與父親多年心結解開,父女情分日益深厚,父親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多。晚晚卿意彼此情深意重,卿意又與太子交好,日後說不定真的能求到賜婚,與晚晚終成眷屬。太子年少才銳,穎慧愛民,假以時日必定能成為一代明君,東郢未來有望。
她一路由南向北,且歌且行,走的并不急,隻見處處都是草長莺飛天氣回暖,覺得這個春天好長好長。
路過青州的時候,她特意去拜祭了譚沖,還偷偷潛入了太守府見了葉浩初,葉浩初大驚失色,不過聽了她的解釋卻也沒說什麼,隻無奈搖頭,交待她千萬注意安全。又說青州現在一切都好,無需擔心,雖說那三萬守軍并沒有調回來,但是葉輕塵已經告訴過他近年不會開戰,叫他安心發展民生就好。
辭别葉浩初再往北不久就到了北離境内,北離靈昌是她的故鄉,是她從小長大極為熟悉的地方,是以她也沒什麼羁旅之念。此時,十六歲的葉天若覺得自己人生圓滿再無所求,卻不知道還有更好的事情在靈昌等着她。
春天真是個美好的季節,十六歲真是個美好的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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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郢宮中,禦書房内。
曆經月餘,太子妃人選最終确定,在郢王秦泓說出一位他根本不知道是誰的貴女之後,秦煥眉眼不動,平靜地跪下謝恩。
秦泓卻沒有讓他平身的意思。香爐内袅袅的輕煙暈染出滿殿的寂靜,父子二人一立一跪,皆是沉默無言。秦泓年紀與葉輕塵差不多,皆是四十餘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但是葉輕塵依舊如當年一般風采照人,秦泓卻兩鬓斑白,已顯老态。他枯黃的臉上,總帶着一份揮之不去的陰毒和冷漠,眼中的神情時而兇狠,時而畏縮。
秦泓冷冷道:“你心裡還惦記着葉家那個丫頭?”
秦煥淡淡答:“兒臣為何惦記她,父皇心中有數。”
秦泓冷笑:“是啊,你不願和葉輕塵為敵,想娶他女兒做太子妃,做未來的皇後。結果呢?人家女兒根本不願意嫁給你,根本不稀罕你這個太子妃,不聲不響就跑了,朕告訴你,就憑葉輕塵的本事,怎麼可能讓葉天若就這麼跑了,他不過是故意放水,給你個台階下罷了!”
秦煥閉了閉眼,深深呼吸,道:“葉相是治世良臣,葉天若又與國有功,兒臣确實不願與他們為敵。”
秦泓諷刺一笑:“他是治世良臣?你可見過這樣不敬君主的臣子?東郢他一手遮天,何曾把我們父子放在心上過。你父皇我橫豎不過是個傀儡罷了,十幾年了也習慣了,但是煥兒,父皇不能把這樣一個皇位交給你!”
聽得秦泓此言,秦煥心中又是難過又是悲憤:“父皇!”
秦泓疲憊地說:“煥兒,我與葉輕塵之仇本是不共戴天,隻因你極力想與他修複關系,我不忍拂你之意,所以為你求娶他的女兒。如今既然他不肯,也好,你也不必再對他有什麼幻想。你若真的喜歡他女兒,待殺了葉輕塵得掌大權,他女兒不還是任你予取予求?”
不共戴天?秦煥吃了一驚,轉念一想葉輕塵一手遮天,多年來對父皇必是多有折辱,經年累月之下仇恨想必仇恨越積越深。可是很奇怪,葉輕塵雖對父皇無半分敬意,對他卻向來有禮,這兩年甚至會在政務上指點他,讓他受益頗深。越是了解,他便越明白這個男人胸中丘壑,秦煥心底清楚東郢在他手中其實遠好于在自己父皇手裡,可是無論如何,父皇是君,葉輕塵這般作為,便是犯上,便是僭越。
但聽到父皇說殺了葉輕塵,他隻覺心中的苦澀多的都要翻湧出來了:“不提他的暗中勢力,就他本人的身手就是深不可測,多年來多少人想殺他都無功而返,他若這麼好殺,父皇也不至于這麼多年苦苦煎熬。”
秦泓連連冷笑,殺氣騰騰:“以前不行,現在卻不一定。他女兒就是他最大的軟肋。煥兒,你且看吧,過不了多久,我就要讓葉輕塵這亂臣賊子身敗名裂,痛不欲生!”
秦煥見秦泓神色瘋狂,大異往日,不禁打了個寒顫,心下卻暗暗憂慮,當前三國局勢微妙,此時若有内亂,極為不智,是以他才大力主張對葉輕塵示好,隻求以此樁婚事,兵不血刃地化解多年君臣宿怨,收回權力。隻是誰料葉輕塵葉天若并不領情。隻求來日圖窮匕見,兵戎相對之時不要鬧出太大動靜,若被離楚趁虛而入,豈非真的要成為千古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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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楚宮中,楚王寝殿内。
一年前東征失利,給了這位暮年的帝王巨大的打擊,此時的他看起來和一年前已經判若兩人,仿佛一夜間老了幾十歲,再沒有當時的奕奕神采和雄心壯志。蕭山從班師回朝之後就纏綿病榻,抑郁消沉,雲相和太子等人多方勸慰也沒有效果,好容易熬到開春,這才總算有點起色了。
此時在蕭山身邊服侍湯藥的是蕭千寒,這位西楚的少年名将的确如傳言一般深得帝心,才能擁有這份不得寵的皇子都未必能有的殊榮。大概是由于不是正式朝會,他依然穿着常服,驚世無雙的眉眼中有一種與他的年歲絕不相符的的淡淡倦意,而他的行止舉動中,也有種與他的年齡身份絕不相符的妥帖細緻。很難想象就是這個看去淡漠孤冷、秀麗絕倫的少年,一箭射中永昌帝,逼退了天風海雨而來的胤玄軍鐵騎。
蕭山看着蕭千寒,眼中也劃過一絲驚豔和驕傲,微微歎了口氣,道:“千寒,你心中是不是在怨朕,不該貿然出征?”
蕭千寒恭恭敬敬地說:“臣不敢。”
蕭山沉默了很久才道:“太子如果有你一半的本事,朕也不會出此下策了。”
蕭千寒依舊神色如常:“臣必誓死效忠殿下,輔佐殿下,護我大楚河山。”
蕭山搖搖頭,低低咳嗽了幾聲,苦笑道:“你不必拿這些套話敷衍朕,朕心裡清楚,現在局勢看似和緩實則暗潮洶湧,而朕的身體估計也撐不了幾年了,為國事計,無論如何不應該立钰兒為太子。隻是這太子之位,是朕在阿湘彌留之際許下的,朕無論如何也不能違背自己對她最後的諾言。”
蕭千寒垂眸默然,淡漠的神色中終于有了一絲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