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口中的“阿湘”是已故的仁敬皇後王氏,在蕭山還是太子的時候就嫁與他為妻,二人少年結缡,夫妻恩愛,當時蕭山雖為太子,日子卻并不好過,王皇後不離不棄,傾全身全族之力扶持他順利登基,初為帝後的時候,二人也很是過了一段甜蜜的日子。
隻是時光漸漸過去,王皇後為他生兒育女,容顔不再,而身為帝王的他卻永遠不缺新鮮美麗的女孩子。在王皇後再度懷孕的時候,他瘋狂迷戀上了一個出身卑微卻姿容絕世的舞姬,他不顧一切地将這個舞姬接入了宮中,日日夜夜和她厮守在一起,甚至一度到了荒廢朝政的地步。
在他罷朝的第七日,已經有六個月身孕的王皇後跪在了舞姬的宮門外,那時徹夜作樂的蕭山剛剛睡下,誰也不敢在這個時候打擾他,王皇後足足跪到他醒來,據說當時情景之慘烈,讓過往宮人無不淚下如雨。
蕭山最終迷途知返,廢黜了舞姬,将她關在了冷宮裡,但是王皇後的孩子卻再也不可能回來了。經此之後,王皇後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沒過多久便撒手人寰,她彌留之際,唯一的牽挂就是自己當時年方四歲的兒子,蕭山悲痛欲絕,當場将這個孩子立為太子,并發誓終生不會廢太子。
不久,那位被君王忘記的舞姬在冷宮裡掙紮了許久,終于平安生下了一個男孩,宮人不敢怠慢,報到了蕭山那裡。蕭山對這位絕代佳人到底是不能忘情,親自過來,卻被擋在了冷宮之外,這個一生靠着曲意承歡活着的卑微的舞姬,令宮人将孩子抱了出去,自己卻拒不肯見蕭山,蕭山不敢強逼,隻好言寬慰,而殿内始終悄無聲息,在他發現不對沖進殿内的時候,迎接他的隻有三尺白绫下一個冰冷的屍體。
這接踵而至的兩件事對蕭山造成了巨大的打擊,一邊是郁郁而終的結發之妻,一邊是含恨而亡的心愛女子,從此他幾乎絕迹後宮,再不曾寵愛過那個妃子,半生勤勉朝政,不曾有半分松懈。他将所有的父愛都傾注給了太子蕭钰,卻對舞姬的孩子不聞不問——他倒不是不喜歡這個孩子,隻是這個孩子眉眼實在太像他母親,像到他無法面對。
又過了數年,在舞姬的孩子八歲的時候,他第一次見到了自己這個兒子。而直至多年之後,他仍記得自己那一刻的驚豔。這是一個多麼漂亮聰穎的孩子,眼睛明亮而堅毅。隻是他沒有想到,這個仿若山巅之雪,雲間之月的孩子來見他,卻是為了離開。
他去了風雲騎中,老将軍李黎親自将他撫養長大。再後來,兩年前,十五歲的他披上風雲騎的戰袍,于白水谷成功伏擊了永昌帝,一戰成名。
當年在衆臣子的阻撓和對王皇後的愧疚之下,舞姬沒能入宗室玉牒,以至于這個孩子甚至沒有名正言順的皇子名分。
凱旋那日,蕭山親口許下他一個願望,而他的願望,讓所有人目瞪口呆——他要放棄皇子身份,終身不再認祖歸宗。
這個願望許的太微妙,而蕭山考慮再三,最終答應了。那一刻父子二人遙遙對視仿佛隔着萬水千山,蕭山知道,自己終于永遠失去了這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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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蕭山喊他,蕭千寒才發現自己居然在帝王面前走神了。太多往事随着“阿湘”這個名字翻湧出來,他神色也早已沒有了剛剛的平靜淡漠,他深深吸口氣,一字一句的說:“臣所言,句句是實,絕非敷衍。當年如此,今亦如此。臣蒙李将軍教誨,唯願以兵武安國,其餘之事,不敢想也不敢為。”
蕭山被他一句話噎的說不出話來,但是對這個虧欠良多的兒子,他更發不出火來。良久才疲憊地揮揮手道:“罷了,都過去了,不提了。今日喚你來,本不是為了這些,隻是現在朕也沒精神對你細說了,你去找雲相吧。”
蕭千寒聞言,再次恭恭敬敬地行禮:“臣告退。”
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蕭山盯着他背影消失的地方看了好久,忽然重重的咳了起來。眼前依稀出現了那個死去多年的女子,她最後一個凄豔的笑容,當真是風華絕代。少年情事老來悲,他無力地阖上雙眼,眼角處似有晶瑩一閃而過,再無蹤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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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千寒從雲岫府上出來時,已經黃昏時分了,他沒有回府,而是徑直去了蘭陵城郊的風雲騎營地。
蕭千寒在城中的府邸也是兩年前白水谷大捷後和其他封賞一起賞下的,蕭山出于對這個兒子的愧疚,賞下了這座曾經是前朝王府的宅子作為他的府邸。蕭千寒為此很是上書推辭了幾次,卻都如石沉大海般沒有了音訊。某種意義上他覺得蕭山這種做法除了平添太子對他的猜忌之外并沒有什麼作用,所以他真的不知道蕭山為何要如此堅決的要賜他這座前朝王府為宅邸。既為前朝王府,這座宅子本身自然是極好的,隻是蕭千寒在軍營中長大,又沒有家眷,到底是不習慣,所以平時還是宿在軍中的多。
不過他今天去風雲騎營,卻是為了去找風雲騎副帥蕭然和軍師柳青冥。
蕭然出身蕭氏某個偏末小支,細翻族譜可能還是蕭千寒的什麼一表三千裡的叔伯兄弟,隻是此人身上卻沒有半分落魄貴族的習氣,為人豪放磊落,堪稱風雲騎第一鋒将,官拜正三品冠軍大将軍,是蕭千寒的心腹,更是他戰場上過命的兄弟。
軍師柳青冥,出身寒微,少有神童之稱,後屢試不第,投筆從戎,習得一手高妙的劍術,端的是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的風流人物,身體不怎麼樣卻最好杯中之物,常讓蕭千寒頭痛不已。
“哈哈,将軍果然回軍營了,蕭然你又輸了,乖乖交出那壇漠北燒刀子吧!”
蕭千寒剛剛進中軍帳,便聽見柳青冥幸災樂禍地拍手笑道。
初春時節,如他和蕭然般軍中男兒都已穿上了單衣,而柳青冥卻還穿着一身棉衣,懶洋洋的倚在案邊,他容色姣好,眉目端麗如少女,臉上卻滿是不懷好意的笑。
蕭然抱着一杆長.槍站在旁邊,一見蕭千寒出現,立刻翻着白眼怪叫道:“我不服,你這厮肯定提前得到消息了!将軍明明進宮了,一般來說肯定就近在城中府上宿下了啊!”
柳青冥嘲笑道:“蕭然你那腦子是放着看的麼?無緣無故的陛下為什麼會傳将軍進宮?既然有事了将軍當然要來找我們商議。這不很明顯麼?也就能坑坑你這種一根筋的了。”
蕭然大怒道:“就你們書呆子心眼多!死狐狸,你既然早就猜到了還故意和我打賭?你是不是找打?”
柳青冥笑的彎腰:“你居然想到了我是故意的,不錯不錯,酒拿來,我可想了好久了!”
蕭千寒扶額,居然用這種事打賭,實在不想承認這兩個家夥就是自己的心腹。
他無奈歎息,眼底卻有淺淡笑意,一掃方才在蕭山面前的淡漠孤冷:“阿然,你明知道他一肚子陰謀詭計還和他打賭,是怕輸得不夠慘?青冥,你還敢喝酒,是怕活的太長麼?”
柳青冥漫不經心地一笑,笑容說不出的風流潇灑:“古人雲,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既然修短随化終期于盡,自然要今朝有酒今朝醉了!”
蕭千寒搖頭,道:“你這條命你不想要我卻還想留幾年,來日解甲歸田,我再陪你不醉不歸。”
柳青冥哀歎一聲,知道蕭千寒今日大概是不會允他飲酒了,不由神色幽怨。蕭然卻是拍桌狂笑,大喊将軍英明。
蕭千寒看着蕭然與柳青冥,心中劃過淡淡的溫軟,歎道:“行了,别鬧了,收拾收拾,後日随我啟程去長安。”
“嘎?”蕭然的笑聲戛然而止,柳青冥也顯出意外之色。二人對視一眼,皆是詫異不已。
“這……”柳青冥當即皺眉,便想說話。
蕭千寒卻搖了搖頭,顯然無意再說了,他轉身走到賬外,沉默的負手看向北方。
靜默的黑夜裡,隻能看到遠處浩瀚的星空。春寒料峭,涼風刺骨。
隻聽見他低低的模糊的自言自語:“長安,長安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