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纾澈含笑走來,身上還穿着朝服,顯然是剛從宮中出來。他生的神清骨秀,風姿如月,朝服也穿出了翩翩公子之感。
葉天若歎了口氣。她自然是認得沈纾澈的,平王府的隔壁便是興安侯沈府,她和沈纾澈勉強也算是青梅竹馬,隻是多年過去,當年的纾澈哥哥已經是北離禮部侍郎,年輕的權貴,誰知道他是不是還記得小時候那個野丫頭。況且當時她跟着西楚使臣出現,也不好表現出和北離官員的私交,沈纾澈沒什麼異常表現,她索性就當不認識了。沒想到今日還是在這裡遇到了。
都被喊住了,她也沒辦法再裝沒聽到,隻得上前見禮:“見過沈大人。”
沈纾澈莞爾:“這麼客套……這是要臣當街跪拜郡主殿下?”
小時候她沒少仗着郡主頭銜作威作福,沈纾澈這麼一打趣,又仿佛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氣氛頓時就輕松了許多,長甯神色也柔和了下來,不好意思地笑道:“阿澈說笑了。”
沈纾澈歎道:“當年平王府出事,先帝動作實在太快,我爹也來不及做什麼,還以為你也……後來嘉平二十六年方知你還在人世,也是蒼天見憐。你驚鴻一現便消失不見,陛下還曾暗中尋過,誰知道再見居然是這種情況。”
他三兩句話勾起無限往事,葉天若不僅有幾分黯然,經年之後,已經有太多不一樣了:“沈伯父的心意長甯心領了,我這些年過的挺好,不必擔心。”
沈纾澈長眉一揚:“當真不必擔心?你和那個西楚将軍是怎麼回事?你又為何在這裡孤身徘徊?”
天若沒想到他就這樣直白的問了出來,一時猝不及防,無言以對。
沈纾澈淡淡道:“那日我見你與他攜手而來,神态親密,隻當你們兩情相悅,便未多言——我北離郡主心悅于他,是他的榮幸,豈容他輕辱拒絕?”
“不是……”她歎了口氣:“他并未對不起我,算來應當是我對不起他。阿澈不要問了。”
沈纾澈察言觀色,見她不欲多言,便微歎一聲,道:“也罷,西楚蕭千寒确實算是人間龍鳳,也不見得就天下無雙了。比如……陛下多年來可是一直在暗中尋你。”
“啊?”天若一臉迷茫:“陛下找我做什麼?”
沈纾澈悠悠道:“這誰曉得,大概是難忘某人十歲那年承憲殿上驚天一劍?”
葉天若沉默了一下,看了他一眼,就差把“少糊弄我”四個大字寫臉上了:“咱們這位陛下是什麼人你當我不知道啊,被他惦記上是好事?”
沈纾澈大笑:“好歹還在宮門口,你也不想想‘謹言慎行’四個字怎麼寫。”
葉天若吐吐舌頭,道:“正是因為親曆了嘉平二十六年的風雪,更覺江湖的自在逍遙。我現在是一點也不想和你們這些帝王将相扯上關系了。”
沈纾澈定定望着她,緩緩道:“不想和帝王将相扯上關系,便該生到平民百姓之家,如今再說這話又有何用?長甯,你既喚我一聲阿澈,我便提醒你一句,有些事情,你已經無法抽身了。”
葉天若怔了怔,隻覺沈纾澈說話遮遮掩掩似有所指,待要細問,他卻已經将話題轉開,無論如何不肯多說了。
沈纾澈邀請她到府上小住,葉天若左右也已無處可去,想着他鄉遇故知也是人生喜事,便欣然應了。
她應的爽快,沈纾澈無聲一歎化在心裡,忽然就覺得不敢再看她清澈明淨的眼睛。他有自己的理想和志向,有自己誓死效忠的君王,有不得不做的理由。他所能做的,不過是在一切開始之前,提醒她隻言片語。
.
待二人離開後,蕭千寒和柳青冥的身影緩緩出現。
二人沉默良久,柳青冥幹笑一聲,道:“無論如何,至少将軍不必再對她抱有愧疚之心了,東郢相府千金,北離長清郡主,沈纾澈的好妹妹,永昌帝追尋多年指名索要的人——長甯小姐可真是深藏不露。”
蕭千寒閉眼又睜開,緊緊抿着唇,默然無言。
永昌帝所要求的是葉天若,所以縱使他再不願見到她,也必須要來尋。好言相勸也罷,苦苦哀求也罷,甚至動武用強,他都要把葉天若送到長安宮。這是關系到西楚生死存亡的大事,容不得他拒絕。
心痛麼?愧疚麼?可是他沒有選擇,葉天若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也好,是他刻骨銘心的愛人也罷,都不重要了。不,在知道她是葉天若那一刻,他就已經不應該愛她了。家國是他一生的枷鎖,他就是一個囚徒,什麼千山萬水雙宿雙飛,本來就是不可能的,一場醉生夢死,醒來隻有曲終人散,各奔東西。
“我縱然愧疚,也不是因為感情。葉天若多愛我,我便多愛她,這點上我不曾對不起她。”他的聲音低沉而堅定。
“我愧疚,是因為我在用一個女人去換家國的安甯——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作為軍人,曾經我們多麼痛恨這種行徑,今日我卻不得不做出相似的事情。”
“這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若我大楚足夠強盛,我們還需要站在這裡聽謝流風的條件?這樣下去,遲早有一日,任人宰割的就不是我蕭千寒自己,而是我們整個大楚。”
他站在長街盡頭,身姿英挺,筆直而鋒利,衣衫在風中獵獵飛舞,依舊是山巅之雪、雲間之月般的清冷凜冽。這一場荒謬的情事于他的影響仿佛在瞬間彌散如煙,披上風雲騎的軍袍,他就是戰無不勝的西楚戰神,守護着家國安甯。然而隻有親密如蕭然柳青冥的人才能看出來終究是不一樣了,曾經他清冷的外表下流淌着滾燙的血液,如今大概隻剩下千載寒冰,黃沙漠漠。
柳青冥無言,良久才道:“将軍你後悔了麼?”
蕭千寒望向長安宮,冷冷道:“我隻覺得悲哀。”
“無非是抛卻良心,無非是斷情絕愛,又有何難。如果在這亂世中隻有這樣才能救西楚,那就讓我蕭千寒以身相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