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思微号稱在洛陽有祖宅,卻并沒去住,而是賃了一座宅院。洛陽的地産這些年早已有價無市,但凡高級些的新宅都是隻租不賣的。
現在他正坐立不安地在院子裡走來走去,陸忘機則是坐在一張搖椅裡,旁邊擺着一盆梅花。他一邊曬太陽,一邊悠閑地看書,那書卷離梅花特别近,倒好像他和梅花一起看書似的。
白思微忽然停下了腳步,兩眼頗為急切:“你說他們都不辭而别,是不是都在生我的氣?”“他們”指的當然是沈青青和蕭鳳鳴。
陸忘機繼續看書,目不斜視道:“這個問題你已經問了七遍了。”
白思微道:“你也生氣了?”
陸忘機放下書卷,笑眯眯道:“才沒有,看着你急得團團轉,我的心情簡直好極了。”
這時大門微動,是沈青青忽然從外面回來。白思微立刻就要迎上去緻歉,陸忘機卻裝模作樣又拿起了書,兩眼卻偷偷看着白思微,像是要瞧他的笑話。
但沈青青沒有看白思微,而是直接走到了陸忘機的面前,道:“你說的二十五道劍,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陸忘機終于放下了書卷。“為何有此一問?”
“因為‘一撚紅’。”沈青青道。
這三個字出口,白思微就露出了疑惑的神情,陸忘機卻是笑了笑。
陸忘機道:“近日白馬寺前突然出現了二十五道劍痕,都說是‘劍魔’燕二十五重現江湖的證據,每天都有不少人去圍觀。雖然近日來一撚紅也接連暗殺了七個使劍的,卻和那二十五道劍并沒有關系。”
一旁的白思微顯然已有些跟不上他們的對話,連忙問:“‘一撚紅’是什麼?”
陸忘機道:“一個女人,去年連揭了五十七張懸賞令而成名,擅長用一種花瓣形狀的暗器,号稱‘出必見血,殺人無形’。”
聽見她殺的都是身帶懸賞的惡徒,沈青青的面色才稍有了一些緩和。
白思微卻忍不住有些輕蔑地笑了一笑,道:“現在成名的暗器高人,不是依賴蕭家的舊機關,便是仰仗公輸家的新火器。”
陸忘機沉聲道:“不是機關也不是火器,是手!”
白思微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因為他的彈指功夫也是用手的。隻有用手的人,才知道若要練出一雙百發百中的手,究竟要下多少年的苦功,忍受多少次失敗的痛苦。
陸忘機卻笑了,道:“一撚紅最近接連殺了不少使劍的,這樣的作風聽上去确實和當年的燕二十五有些相似。但是一個人能把暗器練到她那種地步,不可能再留有餘力學劍,更不可能是燕二十五的傳人。沈姑娘,你忽然有此一問,是不是她又殺了什麼人?”
沈青青道:“是個叫做‘狂風快劍‘冷不謙的人。”
陸忘機喃喃道:“奇怪。”
白思微道:“我記得此人好像是昆侖派何鏡玄的高徒,成名也有七八年,并無劣迹,怎麼會有人懸賞殺他?”
陸忘機沒有言語。他的想法時常與白思微相同,卻往往更深沉,更長遠……
沈青青道:“那麼,就是完全沒有關系的兩件事了?”
陸忘機道:“也不能這麼說。我猜沈姑娘是用劍的?”
沈青青點了點頭。
陸忘機接着道:“那麼沈姑娘來到洛陽,應該也是為了‘名花劍會’吧。”
沈青青搖了搖頭。“我是來找人的。”什麼名花劍會,她聽都沒聽說過。她現在隻想找到歡夜來的蹤迹,好打聽一下父母當年究竟遭遇了什麼。一想到父母身上可能的沉冤,她的心就無法平靜……
陸忘機道:“名花劍會是十年一度的盛會,天下第一的劍者也将于焉誕生。”
沈青青道:“哦?”
陸忘機道:“要把一撚紅和燕二十五聯系在一起,或許有些困難,若是加上名花劍會,似乎就說得通了。”
沈青青道:“為什麼?”
陸忘機道:“因為名花劍會本就是為了紀念一個人——‘一劍落花’這個名字,你應該聽說過吧?”
聽見這個名字,沈青青沒有回答,而她也不需要回答,因為她發亮的眼睛就已經是回答了。
一劍落花。
天下最快、最精、最完美無暇的一劍。
這些字眼,人們往往覺得偉大而空洞,沈青青也曾經是如此認為。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除去小白師父的那一劍,她想不出這世上還有誰能襯得上這些偉大的字眼。
陸忘機道:“一劍落花,幾乎可以說是天下第一的劍者。她拔劍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證道。她揮劍的對象也隻有一種,就是她認為能助她證道的人。可笑的是世人竟對她一無所知,就連‘一劍落花’這個綽号也是旁人所取。有些人說她就是‘心絕’蕭洛華,但一直沒有切實的證據。”
一劍落花的目标分明聽上去十分高尚,陸忘機說起來臉上卻并無一絲崇敬的神情,竟像苦笑。
白思微忽然插話道:“分辨不出?這不合理。習武之人總有一些特别的習慣是想隐瞞也隐瞞不了的。如果我和她們兩人交手,一定能看出她們是不是同一個人。”
陸忘機看着白思微,微笑道:“即使是你,也做不到。”
白思微道:“哦?”
“因為蕭洛華從不用劍。”
白思微語塞,沈青青卻是暗暗心驚。
難怪小白師父一直隐瞞她的姓名,直到最後才肯告知——因為她在用劍的時候,從來不肯說出自己的姓名……想到這裡,沈青青不禁喃喃道:“如果蕭洛華就是‘一劍落花’,那她為什麼要隐瞞?”
陸忘機歎道:“這也許因為,在蕭洛華的計策中,她們不能是同一個人。”
沈青青道:“計策?”
陸忘機道:“人們畏懼蕭洛華的心術,說她的心比她的機關更可怕,卻總忘記一劍落花的劍。一劍落花以證道為名,遍訪當時劍界名流,人們卻隻聽說她的輝煌,有誰還記得那些倒下的人?”
“那些被她擊敗的人,曾經也都是轟動一時的前輩高人,最後卻是以身殉道者有之,封劍退隐者有之,身敗名裂者有之。她一人改變的武林局勢,或許并不比蕭洛華少吧。其實,她是否達到了劍之極意,又與他人何涉?為何這個武林要為她一人造出若許多的末路英雄,孤兒寡母?”
白思微皺眉道:“也許劍者的心本就與他人不同,既是為了證道,也應是死而無怨才是。”
陸忘機笑了,道:“正因為她的目的如此崇高,所以一直沒有人敢公開恨她、怨她。但若真是如此,為何她的每一劍都與蕭洛華的計謀緊密配合,又為何有意避開同‘劍魔’燕二十五争鋒呢?”
白思微張了張嘴,終于閉上。
沈青青疑道:“這又是怎麼回事?”
陸忘機道:“當時的使劍高手幾乎全數被一劍落花擊敗,隻有一個人例外,就是劍魔燕二十五。理由很簡單也很可笑,因為燕二十五和她一樣,是個見不得光的人。他拔劍的目的也隻有一個:錢。揮劍的對象也隻有一種:活人!”
沈青青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人稱無堅不摧、無利不破的“劍魔”燕二十五,竟是個隻看錢财的殺手。
陸忘機道:“但是以一劍落花當時的名聲,若不與燕二十五一戰,簡直是匪夷所思。于是他們到底還是戰了,未及分出勝負便不了了之。于是二人立約:十年之後,四月十七,洛陽白馬寺。誰知不過半年,就傳來了一劍落花挂劍退隐的消息。”
沈青青歎道:“真是遺憾。”
陸忘機輕笑一聲,道:“遺憾?我卻覺得是理所當然。以燕二十五這樣的身份,既不是家主,也不是掌門,就算殺掉他,武林的局勢也不會有太大的改變,殺不掉他,就會為他所殺。何必冒險?”
沈青青道:“也許一劍落花她……有别的原因。”
陸忘機苦笑道:“是啊,也許她還真有。蕭洛華那段時間恰好成親退隐。若我是個女人,一旦做了别人的妻子,也不會再在江湖中冒險。可笑世人看不穿,竟為了紀念這一場未遂的決鬥,在他們約定的那天召開了‘名花劍會’。如今空心島複出江湖,已是又一個十年,又一個四月十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