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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蜀地相比,并州的氣候更是天寒地凍,但秦王楊俊在藩府興修了一座水殿,殿内熱氣蒸騰、香煙缭繞,楊俊置身其中,仿若處于與世隔絕的仙宮,全然不知人間寒冷。
這日,秦王和往常一樣,又在水殿中縱樂歌舞,他身穿一席飄逸白袍,半散着頭發,赤.裸着雙足,傾身于桌案前。
與此同時,一群身穿彩衣的年輕舞女和着靡靡之音,妖娆地搖曳在玉砌金階之上,演繹出伎樂天女的曼妙身姿,外圍更有一衆樂姬,分别演奏着琵琶、箜篌、長笛、腰鼓等樂器,如此絢麗的光影映射在水晶明鏡之間,勾勒出一幅極樂世界的畫卷。
楊俊看得如癡如醉,眼底銜着莊重的崇敬,嘴角勾着失魂的微笑,不知不覺地緩緩起身,被牽引着來到舞女之間。
下一刻,一抹輕盈纖瘦的身影從金碧輝煌的梁柱後閃出,她頭頂雕刻繁複的寶冠,上體以輕紗半遮半裸,項間挂着純金嵌有珠玉的蓮花璎珞,白皙單薄的肩頭纏繞着兩條飄飄然的金絲彩帶,手臂上玲珑剔透的白玉雙環與腰間所系的絲綢長裙交相輝映,此女子正是秦王的愛妾陳妧。
陳妧綻放着甜美的笑容,周身萦繞着浮香,一邊扭動腰身,步步生蓮花,一邊微顫薄唇,喃喃吟唱九天梵音。
刹那間,楊俊有一種窒息的感覺,腦中閃過一片刺眼白光,那光暈漸漸消散之後,他看到了一個嶄新的世界。楊俊凝望着愛人,從那清澈而純真的雙眸中得到了神明指引的靈感,他不由神魂颠倒地邁步上前,與她共舞。
其他舞女見二人共舞仙樂,紛紛托來七彩花盤,揚手散花以作禮贊。楊俊覺得自己仿佛沐浴在佛光之下,此情此景與聲色無關,他隻是一名虔誠的信衆,供奉着他心中的菩薩。
這時,陳妧念完一首經文停了下來。楊俊注視着她深深一拜,起身後又扶住她的雙肩,滿足而熱忱地說:“阿妧,謝謝你,讓我看到了幹闼婆和緊那羅合而為一的形象……”
陳妧微微凝眉,剛想開口,卻驟然被一陣熙攘打斷。衆人循聲望去,原來是秦王正妻不顧守衛的阻攔,攜着騰騰殺氣闖了進來。
秦王妃身穿一套豔紅色的錦袍,火急火燎地邁着大步向楊俊走來,一邊走一邊氣勢洶洶地瞪着簇擁在周圍的人,犀利呵斥道:“都滾開,滾開——”
這聲音如穿雲之驚雷,鑽入楊俊的耳朵,轟的一聲炸裂開來。楊俊陰沉着臉特别掃興,卻又有些手足無措,倒是陳妧懂得察言觀色,恭敬地向王妃行了一禮,主動帶領一衆歌舞樂姬退下。
秦王妃如視敝屣般瞟了一眼擦肩而過的陳妧,而後又怒目轉向楊俊,憤然教訓道:“你天天在這裡縱情聲色,還算得上是統領二十四州的長官嗎?”
楊俊依依不舍地望着陳妧等人離去的背影,直至所有人都退出了大殿,才拂袖回到座位上,不悅地嚷嚷道:“不是你想的那樣,這是飛天舞,展現的是佛陀說法的場面!”
“呵——你别故弄玄虛了!”秦王妃嗤之以鼻,她傲慢的眸光中燃起一片滔天大火:“我是看明白了,這陳妧不愧是陳叔寶的女兒啊,就想用這些亡國之音來迷惑殿下!”
楊俊受夠了妻子咄咄逼人的氣勢,騰地一下站起來,理直氣壯地高聲辯駁:“你說什麼亡國之音?什麼迷惑?我自幼就崇尚佛教,要不是陛下逼我娶你,我早就出家當和尚去了,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跟陳妧有什麼關系!”
秦王妃感覺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折辱,氣得渾身顫抖不止,她重重喘着粗氣,直指丈夫的臉,歇斯底裡道:“怎麼沒關系,你明明說過出家都是以前的事了,說舍不得扔下我,要不是陳妧出現,你根本不會如此佞佛!還有,你當初說對陳妧沒有意思、不會碰她,結果卻跟她生完女兒又生兒子!你有多久沒同我和浩兒、阿璎一起吃飯了?”
楊俊隻覺這質問荒唐不已,不禁狂放一笑,又向妻子投出鄙夷的眼神:“我和阿妧經常帶阿璎、阿珞一起吃飯,是你自己介意,不願參加!”
“我為什麼要跟那個亡國俘虜一起吃飯?”秦王妃伸出的手如魔爪一般,她用力收回食指,整個手扭曲地握成拳,在空中狠狠揮舞:“楊俊,我希望隻有你、我、浩兒、阿璎,我們一家四口歡聚天倫!”
楊俊眼見妻子如同瘋婦一般,可悲地搖了搖頭。這舉動令秉性要強的崔氏更加失控,她不僅面目猙獰,連聲音也變得陰陽怪氣:“我知道了,你根本就不疼浩兒,你從來都不為他考慮,就因為你醉生夢死、碌碌無為,兒子到現在還沒被封為郡王,你好好想想你兄弟們的嫡長子都是什麼待遇!”
“夠了!”楊俊被激得忍無可忍,也發起瘋來,他嚎叫着掀翻整張桌案,又狠狠地将地上破碎的瓷具跺得更碎,一邊跺一邊肆意宣洩自己的情緒:“你永遠隻會叨念着郡王、郡王、郡王……這麼一件事,你要不眠不休地吵鬧多少年!我告訴你,等我死了,浩兒自然是秦王,你根本不必在乎,他現在有沒有郡王的封号!”
面對如此情景,秦王妃不由感到震驚,她眼中的丈夫一向懦弱斯文,即使跟自己頂嘴,也總會留有理智,從不敢如此失常。這一刻,崔氏突然被噎得說不出話,場面一度十分尴尬,直到楊俊的喘息不再劇烈,她才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丈夫的衣角,試圖緩和道:“我聽說晉王長子定于下個月末大婚,我們回京去向晉王道賀吧!”
楊俊吞了吞口水,慢慢也平複了情緒,他有氣無力地癱坐回軟墊上,看着眼前一片狼藉,恹恹地說:“不必了,我已命人給二哥送了禮物,我們關系融洽,我不回去他也不會介意。”
“你是不是根本沒有留意到河南王妃的人選?”秦王妃有些氣急敗壞,直接撕破臉道:“現在阿昭要娶的是我弟弟的女兒,是我的親侄女,這可是我崔家光耀門楣的大事,我必須要回去!”
楊俊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完全不為所動,淡漠地回了句:“那你自己回去吧!”
秦王妃胸中的怒火再次被點燃,但這一次并沒有爆發,她咬牙切齒地壓制住自己的憤恨,半晌後眼中透出一絲詭異而絕望的寒光,冷笑道:“殿下可知道菟絲子?文人騷客憐愛其纖弱纏綿,常借它來吟詠愛情,可事實上那是一種寄生花,它會吸取寄主的養分,會令寄主枯竭而亡!”
楊俊覺得莫名其妙,以為妻子又在含沙射影地諷刺陳妧,不想再跟她廢話,于是不耐煩地揮手攆人:“你别在這發瘋了!我想一個人靜靜!”
秦王妃一言不發,隻是輕輕勾了勾嘴角,發出如鬼魅一般的笑聲,絕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