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甯身無長物,其母斂葬費也是當了祖傳玉佩換來的,李竹君得知後派人将玉佩贖回,又依照如是的行囊給她也一模一樣備了份。隻時間緊迫,來不及裁制新衣,便找了幾件如是未穿過的衣物鞋襪拿給她,礙于她母親新喪,都是些月白,煙青的淺淡色系。
當日,夜色尚濃,二人一起在善默堂叩别衆人,如是起身,李竹君和易老夫人一左一右拉着她依依不舍,一寸一寸挪去阙門外。
“我的乖孫,去了宮裡,也不知吃的慣不慣,床褥軟不軟,你怕熱,太蔔署是沒有冰鑒的……”
“你長這麼大,從未離開父母半日……”李竹君轉向許甯,“阿甯,易生病了多年,我和你表叔父對她多有縱容,今日陡然離家,無以彌補,日後她若犯錯,又無家人擔待,恐受責罰……阿甯,叔母拜托你,多提點她啊!她若是想家哭泣,你多安慰安慰她啊!”
阿甯抿緊雙唇,鄭重點頭,道:“表叔母,我一路颠沛流離,嘗盡人情冷暖世态炎涼,唯你們不念舊惡,待我無微不至,阿甯可以向亡母起誓,無論何時何地,定照應好易生,我,我定把易生當自己的親阿姊看!”
李竹君這才稍加寬心,感激無言。
如是道:“祖母,母親,宮裡内侍說了,等受過訓我們是輪值于宮,和父親一樣有休沐期,你們别太擔心。”
易仲良一直在後面默不作聲,此刻見老夫人悲不能已,上前道:“母親,時辰不早了。”
說着,揮手催如是上車:“快去吧,我這會也要去官署,今日事多,耽誤不得。”
易老夫人強忍傷感,握住如是伸出戻窗的手,再做叮囑:“乖孫,進了宮凡事都需獨自面對,不可魯莽,謹記處事當熟思緩處,藏巧于拙,以屈為伸,遇心機深沉之人,切莫輸心,對剛愎自負之人,應須防口!”
“孫女記下了,”如是胸中憋悶,像是墜了個秤砣,百般不适,“天氣悶的很,祖母,快回吧!”
“易生,别和人打架啊!”易子昌趁空隙喊了一句,被易辰安拿胳膊肘拐了一下。
如是撇撇嘴,放下竹簾。待行了一段路,卻又忍不住掀起竹簾探出頭去。
到處都還是灰黑色籠罩,随着易家仆婦三三兩兩回府,阙門外隻剩下易仲良和一個持燈籠的小厮。
他背負一手,定定立在石階下,燈籠隻照出腳邊一片,看不清面容。偶有過堂風起,燈籠便連同光暈一起搖擺,離得遠了,也辨不清是易仲良石青色的袍裾自己翻動,還是影動。
直到辎車拐出巷口,那抹孤零零的光影才徹底看不見。
許甯見她神色郁郁,道:“頭一次離家是這樣空落落的,還好咱倆能做個伴。你若想家,我就陪你去宮道上候着,說不定能遇見表叔父上朝。”
“我是悶得慌,又沒有睡夠。”如是左右給自己找了兩個借口,可唯有她自己知道,她并非頭一次出來闖蕩,卻真的是頭一次離家。
時間太早,早市也隻聞柴火氣,未見人影,車馬一路暢通無阻,沿章台街向南,過明渠,經組合白玉橋,片刻便至未央宮北阙門外空闊場地。
此處青石闆鋪就,一根雜草也無。東西是綿延幾裡的宮牆,左右各有足足三四十米高的三出阙樓,阙樓擁着中間磅礴宮門樓。
天已大亮,卻依舊萬籁俱寂,整座未央宮有如巨龍酣睡未醒,盤卧于龍首山,在藍紫色穹頂之下,隐約窺見天祿閣和金馬殿的頂部,以及附屬樓閣的瓦檐,隐有殘燈暗暗,搖搖欲熄。
将車小厮将馬繩捆到宮牆根下拴馬石上,便跑去宮門值房說明來由,不久回來告知,她們來早了,需在此等候,卯末會有宮中谒者過來領人。
如是下車透氣,偌大廣場隻有她們一家馬車,和角落裡縮着的乞丐老頭。
如是擠擠眼睛,仔細看過去,的确是個乞丐老頭。她左右張望,這樣盡顯國威的的皇宮前,竟然有一個乞丐席地而坐,且守衛竟然視若無睹。
那人葛布衣衫,洗的發白僵硬,腳上草鞋已有些毛糙。他看着六十上下,瘦長臉,懸膽鼻,雖相隔數丈遠,依然能看到目中精光四射。他就那麼堂而皇之的盤腿坐在角落,銜了根狗尾巴草,望着如是。
如是微微歎氣,心生憐憫。老頭看着不傻,怎麼在這裡人迹罕至的地方乞讨,怪不得連個碗都買不起。
她從荷包裡翻出幾枚錢币,正要走過去,許甯掀起車簾喊道:“易生,你要去哪?”
如是揚揚下巴,指指那邊角落:“我放下就回。”
說罷她徑直走到乞丐處,将錢币輕放在他腳邊。
乞丐的頭随着如是行至近前而慢慢擡起,又随着她彎腰放錢而慢慢低下,他愣了一會,收起梳三寸髭須的小巧竹耙,眯眼道:“娘子這是?”
“老丈,你這樣乞讨是不行的,當心一會守門士兵抓你進牢獄。你得去集市,那裡人多,要的錢也多些。”
乞丐呵呵兩聲,爽快拾起錢币放進懷裡:“娘子這是把鄙人當做乞丐了。真是枉我九尺文人風骨……娘子且看。”
他兩根手指微微彎曲,在自己雙目和如是之間來回對準。如是不解,索性斂裙蹲下湊近了看。
“什麼啊?”
“目光如鏡。”
說着又呲出上下兩排牙,咔咔對咬,左右展示:“齒若編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