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起身至廊下相迎,與之略寒暄幾句,便就此告辭。
“我道是誰,原是過期郎中懷瑾公子。”
夏慕秋肆無忌憚嘲諷,她身邊幾個小娘子随聲輕笑。
姜珩似是沒聽見,目不斜視。隻在過堂風将他寬大衣袖鼓起,露出一截玉竹般手臂時,才會牽動眼眸,攏一下衣袍。
“一貫的裝聾作啞。”夏慕秋不屑道。
韓惠回頭看過夏慕秋,卻也是對她無可奈何。
姜珩施施然于書案後落座,韓惠領着衆人三叩首,行拜師禮,姜珩默默受禮,又在席上揖禮而還。韓惠稍作引見,便要起身去忙祈雨事務,哪知夏慕秋又嗤笑出聲。
“姜懷瑾,你這招倒是出其不意,直接越過侍郎,做了六百石博士①,一下子比‘同期’高了一階。哦,不對,你的同期,即便乙科末等,都官升一階了吧?”
“夏娘子,不可對夫子無禮。”韓惠側頭制止。
姜珩不在意,溫言道:“無妨。”
夏慕秋翻了韓惠一眼:“他算哪門子夫子?不知是投了誰的門路,頂了這麼個敷衍走過場的名頭,好多兩石俸祿而已。這裡是太蔔署,犯得着雞鳴起床學禮律嗎?這裡哪個在家中沒有受過學?”
她略頓,道:“啊!除了那個活死人。”
衆人目光聚到如是身上。
如是不明白夏慕秋為何緊咬姜珩不放,正納悶,哪想戰火突然燒到自己這裡,想反駁幾句,但她确實沒有學過,頓時有些心虛。
夏慕秋見前後兩人都不曾接話,得意起來,無視韓惠勸解,繼續譏笑:“繡衣署代天子行事,署中諸位直使更是能文善武,聽聞姜直使是迄今為止最年輕的甲科一等,怎麼,同為滿腹經綸,有人治國策,有人《急就篇》②?大人乃國之棟梁,怎屈居此處教小娘子們之乎者也啊?”
如是忍不住插言道:“夏慕秋,你千萬别自輕自賤,看不起自己啊!你好歹也是丞相侄女,王後堂妹,很是值得國之棟梁,甲科一等親自下場傳授學識的!”
夏慕秋噎了一下,激惱轉身:“我當然值得!還不是為了遷就你未啟蒙!易如是,聽說你字都不識啊?”
韓惠有些無力道:“都少說點……”
如是把脖子一梗:“我隻是不識篆書。”
夏慕秋氣笑:“你可真驕傲啊!”
姜珩清嗓,淡然道:“夏娘子可曾聽聞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朝堂與巫署雖不至于風土相異,卻也是不同環境,怎能一概而論。如同……如同齊王後與夏娘子。”
夏慕秋嘴角一抖,眼裡生出刀子。
“同為丞相府女公子,所需學識亦不同。”
夏慕秋臉上紅白,一時亂了理智,想也不想便對姜珩問道:“既然直使大人如此順天應時,必定博古通今,那我倒有一句話請教夫子!”
“請講。”
夏慕秋微微後仰,帶着示威之意盯着姜珩,一字一頓道:“‘雖有慈父,不愛無益之子’,此言何解啊?”
“夏娘子,你……”
韓惠一時情急,差點從席上站起,慌忙之中瞥見姜珩似笑非笑,并無發作迹象,才惴惴不安又坐下,至此,她也不敢輕易張口了。
堂中靜默,隻聞水滴從銅龍頭中滴落的聲音。
片刻後,姜珩揮袖捏起一丸墨放在硯中,又拿起一旁石研子慢慢研磨,硯中原本就有濃淡相宜的墨,如今再加一粒,稍顯濃稠,墨色也愈發黯,黑亮到發紫。他的手原本就白皙,在黑墨旁更加分明,倒失去些血色。
他研了須臾才停手,望着夏慕秋道:“這句話并不晦澀,意如字面,夏娘子如何不懂,恐怕是不理解怎會有慈父不愛子這種事。”
他停頓後含笑道:“這出自墨子的《親士》,是篇講述王之道的策論,諸位學此無用,但既提及,便捎帶解惑。‘雖有慈父,不愛無益之子’,這句話需連接前後來看:‘雖有賢君,不愛無功之臣;雖有慈父,不愛無益之子。是故不勝其任而處其位,非此位之人也;不勝其爵而處其祿,非此祿之主也’。何為“功臣益子”?如比幹吳起?然比幹死于直,孟贲死于勇,西施死于美,吳起死于功,故曰‘太盛難守’也……”
夏慕秋騰地而起,沉下臉道:“絮絮叨叨絮絮叨叨,又不是要做官為王,講什麼賢君功臣,聽得人心煩!我奉勸姜直使,做人做事多少拐點彎,活泛點,賣我叔父個人情,自然就有親口對陛下訴說‘功臣益子’的機會!”
她擡腿便往門外走,一直趨附于她的幾人見狀,立時跟上。
姜珩疑道:“夏娘子這是?”
夏慕秋頭也不回:“女子間的私密事,姜直使若好奇就跟來呗!”
姜珩先是一愣,而後耳根微紅,清咳低頭,如是終于在他眼中看到一絲淩亂之色,頓覺好笑。
畢竟誰也不願意聽枯燥課業,紛紛有樣學樣,臨走前告個禮,便算是尊重夫子了,一時間,書塾中空了座。韓惠身為巫女之首,面對這樣局面很是慚愧,隻得連稱失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