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個小腦袋裡都裝了些什麼。劉夫人是個苦命人,她或許做錯過,但這内宅又何嘗不是她的囚牢。”
“母親,你不恨她搶了父親嗎?”
李竹君深深吸氣,她望着紗幔上的玉環流朱,眼神悠悠飄遠:“要說不恨,那是假的。但轉念想過,能搶走的便不屬于你,執念無用。何況,你阿母雖不大度,卻還算是明理,這麼些年,我和你阿父一心圍着你轉,忽略了祖母和你兄長,若非她任勞任怨,照顧一家老小,這家早就散了……所以,即便有過刺,也都煙消雲散了。”
李竹君想起什麼,從懷中取出一雙新足衣,放在床邊踏上:“明日穿這雙新的。”
如是起身撿起,往腳上一套:“我最近長的快,易子昌笑我偷吃了地裡的肥,母親,你從未給我量過尺寸,怎會如此清楚我衣物鞋襪大小的呢?”
李竹君神秘兮兮笑道:“因為我是你阿母呀!”
如是倒也不再追問,又重新躺下:“母親,再講點吧。”
“講什麼呀?”
“講點你和父親,再講點兄長們小時候,我都沒聽過,甚是有趣。”
李竹君輕拂易生額上碎發,動作小心翼翼,仿佛她是個泡沫,稍重便會破碎。半晌後,李竹君才娓娓開口。
“關于這火繩,你五兄可是在這上頭長記性了。他小時候,有一次端午,家裡收集艾草和蒿草編制火繩,子昌調皮,不知哪裡弄來小爆竹偷偷裹了進去,結果夜深人靜時,突然霹靂吧啦,你阿父吓得滿屋子跳。”
“他挨揍了嗎?”
“當然,揍得不輕,好幾天去不了學堂,夫子問起,他還不好意思說是挨揍,隻說從樹上摔的,結果被你阿父知曉他撒謊,又一頓好揍。”
“還有一次,子昌因祖母偏愛你,吃醋拿喬,說你是祖母親女,不過是借了我的肚子托生而已。被劉夫人舉着掃帚攆了半個院子。”
“還有,我剛生下你長兄的時候,奶水不夠,乳母也還未找到合适的,你阿父一個人在廚房搜羅半天,你猜他拿來什麼給辰安吃?”
“什麼?”
“一個大肘子!”
“哈哈哈……”
……
李竹君的另一隻手随意搭在如是枕上,柔白若筍尖,散着淡淡檀木清香。
如是想起她有一隻巴掌大小檀木盒,據說在孤兒院門口發現她時,襁褓中就有這個盒子,盒子裡放了她的名字,卻并無出生日期。
從來都是時光流逝,物是人非,而今卻是時光倒回,人非情是,而檀木,不管是千年前的現在,還是千年後的當時,依然如故。
她被這連着心跳的手吸引,不自主一點點靠近,卻在即将觸摸到時,又收了回來。
眼前春晖寸草心不屬于她,她不過貪戀這絲絲溫情,便堂而皇之卧他人之塌。如今哪敢再奢求太多。
如是抻抻筋,抱着薄被用最舒服的姿勢縮成一團。
耳邊是李竹君呢喃細語,還有夜風穿過沒有封起的窗棱時,被分割的簌簌聲。屋子正中,銅冰鑒裡,碎冰叮當,細嗅之下,隐約能聞見其中青白瓷壺裡冰鎮烏梅子的清甜。
這個年代冰彌足珍貴,全因存儲不易。每年嚴冬時日,渭水藕湖等冰凍三尺,便有專門的淩人取尺冰,運往山陰四處十八座冰窖。最大的冰窖深十丈,十數丈寬,相以稻草和厚葛麻,最後用細泥裹茅草封住窖口,地面上覆小丘以隔熱,搭涼棚以蔽日。
即便如此,夏季開窖時,也僅剩三分之一可取,多數還要緊着官署用度。
即便如此,隻因她不受熱,端午剛過便用上冰鑒,直至現在,全府也隻有她這裡冰鑒未撤。
人要知足,如此已是甚好,如此已是天賜。
李竹君聽見如是呼吸逐漸均勻,忍不住低頭細看她睡顔,從發絲到耳畔,又将她十指關節捧至鼻下、臉頰,輕輕摩挲。
她想起如是剛剛問到的問題,嘴角禁不住牽出淡淡弧度。她是個母親,自己的孩子少一根汗毛,長一錢肉也會知曉。
笑着笑着,一滴淚順着鼻尖滑落。
她見如是時而蹙眉,知她睡的并不安穩,便似歎氣一般将所有抛諸腦後,一心一意愛護眼前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①”
她哼起歌謠,微微拍着如是肩頭,直到她睡熟,才蹑手蹑腳走出寝室。關門之際,見玄芝拿着一根新火繩,正要屈膝見禮,便伸手抵唇,示意她噤聲。
關好門,李竹君又往外走出幾步,回頭望望寝居寂然無聲,方低聲道:“夏日未封窗,易生睡覺又淺,你們在院子裡不要弄出大動靜。”
“知道的,女君。”
李竹君瞥見玄芝手裡火繩,又道:“新火繩我換過了。”
繼而又感慨:“許多我想不周到的地方,多虧有你忠心體貼,”
玄芝含笑道:“都是婢子應該做的。婢子這點心意不及女君萬分之一,方才聽女君又在講那幾個陳年舊事,翻來覆去,不厭其煩,這份耐心,也隻有為人母才有的了。”
李竹君擡頭望望明月,照亮半邊天,無需燈燭,瓦礫也能看的清清楚楚。
“是啊,翻來覆去,從小講到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