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葉曲桐獲得了同濟大學的自主招生機會,相當于在高考前額外獲得一次筆面試的機會。
但是閻屏老師那句“隻有足夠努力,隻有超越自己的老師,才能考出去”或多或少刺痛了葉曲桐的自信心,所以她全情投入到高考複習之中,不再對這些極少數人才能走通的途徑抱有幻想。
那是不屬于她的道路。
葉曲桐離開之前仍要跟陳郁芸道别,做好了她會糾纏的準備,卻被林阿姨好心攔下:“小姐,太太一般都睡到下午,被吵醒會發脾氣的,特别大脾氣那種。”
“是哦。”葉曲桐不用仔細回憶,也能想起陳郁芸有嚴重起床氣的臭毛病,如同她動怒時喜歡砸東西一樣。
“那拜托您下午跟她說一聲了。”
林阿姨猶豫說:“那太太知道嗎?”
葉曲桐沖林阿姨點點頭,乖順地跟她道謝,“也謝謝您這兩天的照顧。”
“哪裡的話!您是太太的女兒,我照顧您也是應該的,我現在……”林阿姨着急忙慌地往院子裡看,“我現在就去安排車。”
“不用。”葉曲桐認真說,“我回家做長途大巴可以直達,沒多久。”
“我之前查了,都快二百公裡了!”
“這您也查了。”難怪陳郁芸說,這個家裡沒有林阿姨不知道的事情。
葉曲桐随意笑了下,知道林阿姨是好意,總想做得更周全,便問道:“阿姨,請問家裡有暈車藥嗎?”
“小姐也暈車啊,那你跟太太一樣,這麼多年了也沒見好呢。”
葉曲桐半開玩笑的語氣說着:“我坐公交車不暈,可能坐不了好車。”
但傳到林阿姨耳中,卻有一種婉拒的意味,她忙說“她去看看有沒有暈車藥”,沒再強說這個話題。
安靜的一瞬,葉曲桐聽到身後模糊的交談,她轉頭,兩人并排而立,卻先看見換了一身黑色T恤的孟修榆。
又一次逆着光看見他的側臉輪廓,額前的碎發很短,神情平靜如潭。
聶驚羽本想擡手輕拍他的肩膀,掃過他的面龐時,适宜地放下,笑說:“你仔細考慮一下,國外教育承接方向很不一樣。”
孟修榆微微張口時,聶驚羽的聲音蓋過了他的,重新接上了葉曲桐剛剛的話題,“是要回去了嗎?”
葉曲桐怔怔的,因為當她察覺孟修榆此刻正望向她時,她就已經藏不住她緊盯着他嘴唇的那幾秒。
“對,對的……正要回去。”
“開車送你們。”
“真不用,林阿姨也不用。”說完話葉曲桐才察覺聶驚羽說的是“你們”,趕緊補了句,“我不用。”
聶驚羽說話有一種高位者的從容,讓人覺得任何事情都隻是在公事公辦,“葉小姐,我不知情的話,或許可以,現在知道知道你要一個人回去,我會不安心。”
“……好吧。”葉曲桐不知道眼光該看向哪裡,索性雙手抓在背包帶子上,用力往上提了提,小心吸了兩口氣,才輕聲問了句,“你呢?”
他的聲音有些倦怠,像是之前聊了許久,“不順路。”
“哦……”
葉曲桐蚊子哼一樣的聲音也被聶驚羽擋住,“可以順路。”
靜了幾秒,見孟修榆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态度,葉曲桐忽然松了口氣,像是茶水入口之前吹開的淡淡的漣漪。
葉曲桐如同來時那樣,主動坐在後排,她不知道如何将縮進去的門把手調出來,也不敢亂按。
車内有野生鸢尾的氣味,能讓人聯想到聶驚羽一絲不苟的精英腔調。
但不是葉曲桐喜歡的味道,她在家裡待久了,聞到的味道很鮮活,栀子花有露水的浸潤氣味,竈台下腐草木灰其實散發的是燒焦橘子皮的香氣。
還有用得太久、用得太勤的碗筷,聞不到什麼,但是每次洗完手指上的肥皂水味都比洗其他東西要強烈。
葉曲桐靠思覺聯調來舒緩自己即将在這輛封閉的車裡坐幾小時的恐懼,千萬不要因為暈車嘔吐,幹嘔最好也不要。
千萬不要。
她在心裡默默祈禱。
隔着車玻璃,葉曲桐遙遙看過去——林阿姨拍了拍孟修榆的肩膀,又沖他擡了下手,或許在告别。
但是葉曲桐想象不出來他這樣的人,能有什麼閑話可說。
葉曲桐禁止自己展開想象,一路鉚勁跟自己的身體對抗。
路途上聶驚羽不知有意還是開玩笑,忽然說,他還從沒給人當過“司機”。
像是暗指他們兩個都坐在後排。
還這樣沉默。
葉曲桐說:“麻煩了。”
孟修榆說:“抱歉。”
兩個人幾乎同時出聲,又同一瞬看向彼此,葉曲桐下意識淡淡笑了下。
聶驚羽沒多說,又問了一些關于學業的問題,隻有葉曲桐像裝置了自動開關一樣,問什麼就答什麼。
說不上多冒犯,但也沒有多麼樂意,像極了新年才見一面、見面就要問考多少分、下次繼續努力的親戚。
葉曲桐應付得有些吃力,幾次平緩的等停時刻,她的胃裡都翻湧起了幹脆利落的惡心感,手掌握緊紙團抵在膝蓋上,暗暗用力,想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孟修榆幾乎沒有出過聲,連呼吸聲都很輕,葉曲桐隻敢趁彎腰去撿因為急刹而掉落的紙團時,扭過頭看向他一眼。
孟修榆正不動聲色垂着眼睛注視着她,不似她這樣躲閃,睫毛幹淨的分明密長,直直地籠在一起,他幾乎隻有很淺的笑意,也總是攥緊掌心。
總像是在想着些什麼。
這樣暗處俯視兩秒,她便有一種幼時沿河追日落,斑駁日影照滿身的心潮在湧動。
葉曲桐回過神,矯健地撿起紙團坐直身體,思緒還在蕩起漣漪,胳膊上卻忽然有了一絲冰涼細膩的觸感。
孟修榆拿手背似有若無地碰了她一下,不待她投去疑惑的眼神,他已經在椅背後司機的視線盲區攤開掌心。
那是葉曲桐見過的,他想要碾碎石榴的掌心,紋路異常清晰,比皮膚還要白皙,摻雜着剛剛觸碰的涼意,令她忍不住幻想他的手指握上去是什麼樣的感受。
這種隐秘而又微小的想法讓葉曲桐伸出手,但隻是拿起他掌心的膏藥。
她反應許久,才平複心情,意識到這是一張及時有效的暈車貼。
葉曲桐猶豫着張口,趁有人鳴笛,飛速輕聲說了句:“……謝謝。”
孟修榆依舊閉着眼靠在窗邊。
葉曲桐才敢轉頭光明正大看他一眼。
不知道他聽見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