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琏到得本就晚,回屋的路上又擔擱了好大一陣,他方進屋打了個旋兒,就有小厮來請他赴宴。這原是他此行之重,自是不敢怠慢,略略整了整衣冠,就要出門。到得門邊,複又回首向仍立在廳前的周瑞道:“周大爺,你且自去罷……你也是老人了,怎這般不明事:與我說的再好,終是将差辦好了,才是正理兒……”說着也不待周瑞回話,轉身去了。興兒偷眼瞧了周瑞一瞧,賠笑作了個揖,急急跟了上去。周瑞站了半刻,擡頭見賈府來的幾個小厮低着頭,離他遠遠地站了,周瑞強撐着訓了幾人兩句,方讪讪地離了此地。
賈琏并沒有被直接引至宴席,而是被請進了内書房,去見他千裡奔行而來的主因——林家表妹。為着他是代表外祖母送禮而來,又是自己嫡親的表哥,黛玉不得不當面向他緻謝。“不見外姓親戚”,當黛玉在屏風後注視着坐在客座上的那位青年的側影時,腦海裡仍在不停地回想着這句批語。她自病後,父親就沒再提起去京都的事,她倒不知父親去信推委之事,不過父親不提,她更是樂得多留一日是一日,更不會去觸及此事。可好端端的,怎麼賈家的人自己跑到揚州來了呢,難道自己,非要在這個時間裡,遇上賈家的人麼,她不去就山,山卻來就她了,命運這東西,還真是頑固呢,她在這裡堵上了一扇門,它就在另一處開一個窗。這麼看來,琏二哥,作為我将見到的第一個外姓親戚,莫非你就是我災難的開始符?她自發着怔,父親在外面連喊了她兩聲,她都未聽見,還是王嬷嬷悄悄拉了她一下,她方醒過來。歎口氣,罷了,有些事,你躲不過,就隻好去面對。黛玉邁步轉過屏風,去迎接那命中注定的,她尚未能更改的兇兆。
不可否認的是,這個“兇兆”的确很漂亮。黛玉行完禮,起身對答時,偷眼細細瞧了瞧,容貌不錯,有些大家哥兒的範兒,可沒多少氣質,都當不起一個“帥”字。隻一雙水潤的容長眼兒還有點味道,卻又長在一個男子的臉上,那眼仁汪汪的一潭,象是随時都會溢點什麼出來似的,正是最正宗的桃花眼,難怪命犯桃花呢。黛玉低眉暗嘲,好在年青,這虛不虛的,怕是再過個幾年,才看得出來罷。
黛玉低眉順目地站了一刻,就在丫頭婆子們的簇擁下回了内宅。賈琏自是不知這位妹妹對他不太高的評價和不太淑女的預言,尤向姑父贊着這位妹妹容貌出衆,氣質不凡。雖沒什麼雅詞,但做父親聽在耳内,也還舒心。兩人起身,一路往得月樓行去。
黛玉雖說是賈琏嫡親的姑表妹。但一來賈琏不比林阿福,非是同姓之親,又早已成年娶妻,二來黛玉自今日起,已有七歲,古禮有雲;男女七歲不同席。是以賈琏竟不得與黛玉同席而坐。林老爺為此,于得月樓中另開主筵,又請了近來極熟的賈雨村賈夫子并三四位清客前來作陪,即為女兒黛玉的生辰宴,又作賈琏的接風席。隻是這樣一來,内宅裡的女人們,一時全失去了對晚宴最大的期待。而黛玉,心情最差。
黛玉沉默地坐在碧水榭宴中的主席上,心裡怨念着命運這個固執的家夥,無力的挫敗感讓她很有些焦燥。她才發現,知道會去賈府與見到賈府的真人,兩者震攝力真不是一個級别。原來自己對前途已知的命運,實在是比自己想象的還要懼怕。……最能寬慰自己的父親又不在身邊,黛玉擡頭打量了下,才驚覺,這還是她第一次獨自過生辰,獨自一個人,面對這麼一大群,成年人……
這些女人,是成年人吧……看她們的樣子,真覺得年齡與智商,的确沒什麼必然的聯系,黛玉無語地打量着眼前的場景。先時她自想着心思,倒沒注意到什麼時候,這群女人們已經開始了各自的表演……若是往常,她倒也有興緻觀賞一二,可如今麼,好罷好罷,都是來賀她生辰的,她也不能不給面子,假裝聽不見吧。真不明白男人養這麼多女人做什麼,她就是養鳥,也是不會喜歡養鴨子的,太吵了。
她有一口沒一口地吃着菜,淡心無腸地看着席上的一切。卻不想有人主動找上了她。“玉兒,可是菜不合口味?……”黛玉心火一下子竄了上來,玉兒兩個字,豈是你能叫的,你到真會找場子呢。
“孫姨娘,”黛玉停了箸,拿絹子輕點了點唇,擡眼看了看一屋子的女人,叫回了柳眉倒豎,正欲開口的孫煙霞,她雖然剛被命運擺了一道,可并不是,就得看所有人的臉色。
“今個兒雖是我的生辰,大家聚一聚,原不過是圖個高興,你怎地将有恙之人也強逼着來了呢,豈不顯得我們林家太刻簿下人了。”若非有病,怎地會連常禮都不知了呢。
黛玉轉頭看看站在她身前的那個女人,“還不将這位……姨娘扶回去,身體要緊,還是多多靜養的好,府裡的這些個俗禮,就讓她别計較了。”——有病的人,不要出來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