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存真戴上眼鏡,一目三行,快速浏覽了十幾頁,然後在某一頁突然停住了。他的目光釘在那個名字上。
“這是什麼?”
嗓音忽然變得艱澀,旁邊兩人并沒有發覺。
老五湊上去看了一眼。
“是那個酒吧的注冊人員。”
“現在,去把這個人查清楚。特别是住址,一小時内我要知道!”
他這麼吩咐到,強作平靜的表面之下,回憶的巨浪奔湧翻滾,幾乎要将他掀翻。
賀存真進監獄那年十七歲,罪名是過失緻人死亡。三年後,他出獄了。他自覺相比之前改變巨大,不敢貿然去見婁陵,壓抑着洶湧的思念,熬着度過了半年。
半年過去,頭發長回之前的長度,也重新适應了社會生活,做完幾天心理建設,他再一次翻出那個默念于心的地址。公交車上人不太多,每有人看他一眼,他就不禁去摸自己的發梢,又對着窗玻璃觀察上面的倒影。
看起來和之前差不……不是太多吧。
換了幾趟車,受了保安幾個白眼,他終于找到了婁陵的家。那裡早已換了主人,據說是通過法院拍賣接手的。
對于再見時的反複預演,啟程前幾夜的輾轉反側,絞盡腦汁填補上的空缺三年……在這一刻都失去了意義。世界黯然失色。
他跌跌撞撞走在數棟華美高樓之間,臉上是一片空泛的茫然,找不到這座鋼筋混凝土森林的出口。
後邊幾年沒什麼值得說的,他投奔了從前認的大哥,為他做小喽啰。除了不觸給自己預先設定好的底線,他什麼都碰,就這樣一點點向上爬。
要站得足夠高,才有可能找到他。
好不容易得知婁陵曾經陪母親去過省醫院,找到那裡後,又被告知他們隻在那裡治療了一段時間,又轉院了。再多的也問不出來,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他徹底失去了婁陵的消息。
那些年幾乎隻是靠那一個信念讓自己支撐下來,在底層摸爬滾打,被呼來喝去,打折過腿,敲斷肋骨,跪在地上磕頭學狗叫。
他眼睛顔色特别,因此招了人眼,被刻意取笑污蔑,于是長期戴着黑色隐形眼鏡,甚至那樣下過水,角膜感染,一雙眼差點廢了。
為取信于人,他更是什麼都肯做,差點忘記了自己還是一個人,什麼尊嚴,全抛了一地,再也撿不回來。
好在他似乎還算得上天眷顧,不僅活了下來,還成了高層骨幹,漸漸接過生意轉了方向。自身情況穩定下來後,他每年定期給賀秋華彙款,隻是再沒回過她的消息。
賀存真還留着原來的聯系方式,收件箱裡躺着的全是賀秋華的短信。
“你今天出來,我做了一桌菜,好好給你接風洗塵。以後我們一家人一起過。”
“存真,你去哪了,他們說你已經走了,你先來姑姑這裡,我還在門口。”
“你一個人能去哪呢,回來吧。”
……
“今天你弟弟妹妹問我為什麼要燒好菜,我說是哥哥生日,他們問我哥哥為什麼不回來。你看見了就回來吧。”
“颢颢和清清都很聽話,今天被老師表揚了。我想起來,你小時候也很聰明的,去你們家玩,牆上都是獎狀。”
……
“是你嗎?”
“姑姑不需要這麼多錢,你有空就回來看看。”
……
“颢颢高考成績不錯,六百多分,清清這次測試年級第五。”
“姑姑想你了。”
每一條都是已讀的灰色,他已經讀過了好多遍,疲憊的時候就打開看看,隻覺自己在這世上還有個挂念。
隻是在某個瞬間,唇邊的笑突然就淡了。
他等待的另一個人,始終沒有回音。數年前一條再無後續的短信,無數次把他帶回那個晚上。那時他也是這樣苦苦守着手機,忘卻了還在淌血的傷口,忘卻了即将面臨的審判,隻看得見一面小小的屏幕。
手上的傷留了下來,和後來随年月增多的傷痕一樣,印刻在他的身體上,結疤又掉落,早就不會再疼了。
本該是那樣的。
可是這一次,看見那個熟悉名字的同時,那道疤痕久違地開始發癢、發疼,像被無數小蟲啃噬,他卻欣喜到想要微笑。
終于……又能見到你了。
一周過去,婁陵自我感覺已是完全痊愈了,蘇谌也很爽快地為他辦理了出院手續。
走出醫院,看見面前停的車,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幹脆上了車。按蘇谌周到的性子,要送他回家也不算奇怪,與其為了這種小事和他掰扯半天,不如遂了他的意。搭個順風車的事。
車子有點晃蕩,眼皮越來越重,估計還有挺長一段路,他安心讓自己睡了過去。令他沒想到的是,等再次睜眼,所在地并不是自己以前說的地址,而是一片陌生的園區内。
“醒了?”
蘇谌已經下車了,手中拎着婁陵的行李箱。
準确來說也不是他的,那個箱子包括裡面的東西全是蘇谌買的,不過是為他買的。他住院時确實需要,隻能承了這個人情。反正也不差這一個了。
“正好,上樓吧。”
他用空的那隻手為婁陵拉開車門。
“去哪?”
婁陵在車内仰頭,靜靜盯着他。
“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