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布莊地處寸土寸金的東市中央,店鋪三進兩層,雖看似不大,裡頭的布匹卻屬金陵最上乘,且每月都會引入時新料子,各形各色,任君挑選,故頗受夫人姑娘們的喜愛。
現今日頭适恰,又到了踏春時節,因而雖才辰時,布莊生意依舊火爆,來來往往皆是城裡叫得上名号的頭面人物,就連布莊的掌櫃娘子,趙娘子都候在門口奉迎貴客。
她那廂剛禮數周全地送走兩名年輕的新婦,才要活動下發僵的脖頸,一側眼,就瞧見了挂有程府标記的馬車,遂連忙堆起笑,疾趨湊上來應接。
“哎呦,程夫人來了,快裡邊請。”趙娘子傾身攬過祁嬷嬷的活,扶将着季氏下來,嘴皮子快速翕張着,“月頭剛得了一批從京都來的雲錦,那繡紋和光澤真真是一等一的好,我料想着開春府裡事忙,正盤算給夫人和幾位姑娘留下幾匹,等幾時得當給貴府送過去呢。”
她正打算引着季氏一行人避開客流往側邊的雅間走,這時,拐角處又駛來一輛裝璜華貴的紅木雕花馬車,因着程府這頭還耽擱着,後頭的那輛便被硬生生截在了末尾,無法再往前行。
下一瞬,黹着金絲鎖繡的車簾被從裡掀開,一個梳雙丫髻的婢女探出頭,提着音量斥責,“前頭是誰家的馬車堵在那,如此沒有規矩,還不趕快挪開。”她氣焰極盛,仿佛沒把任何人看在眼中。
程妩本就站在最後,聞言不由偏頭朝不遠處望去,從那婢女撩起的車簾一角往裡探,幾乎是立刻,就注意到了那顆墜在壁角,泛着微弱蟾光的夜明珠。
整個金陵,能有如此手筆的也隻有和程家并列為兩大世族之一的申家了。
這動靜同樣引得了前頭幾人的注意。正小心迎合季氏的趙娘子聞悉,不經意扭頭,冷不防對上那婢女熟悉的面孔,複又扯寬嘴角誇張道:“今兒是吹得什麼風呀,兩位大夫人竟如此趕巧,都駕臨了咱們小店,早知如此,我該事先備好爆竹相迎才是。”
程妩知道不論是申家還是程家,趙娘子哪個都開罪不起,故如此溜滑地挑明二者的身份,讓她們自行解決。
下刻,那跋扈的婢女不知聽了什麼吩咐,收回氣焰,從馬車上蹈下來,又指使随行的仆從抽出馬凳,弓着身子把兩名氣質矜貴的女眷從車廂裡迎了出來。
“大夫人,您也許久未來了,正好店裡進了一批上等貨,就等着您來挑呢。”趙娘子見申家沒做糾纏,這才跟季氏打了聲招呼,朝後頭迎去。
程妩本想看清來人模樣,卻被趙娘子那并不消瘦的身軀蔽住,瞧不真切。少頃,待幾人臨近,她才看真切,原來是申家如今的當家主母及她的幼女申瑤。
“申伯母安好。”程妩禮數周全地福禮,卻見這位大夫人腳步未停,隻略緩了步調點了下頭算作回應,便徑直朝前邁去。
程妩起身望向她的背影,也不在意。她記得前世這位申夫人不論是對她還是程漪,都是這般冷淡。
“程夫人,我府上的婢子不懂事,剛才多有冒犯,還望勿怪,待回頭我定好好訓導一番。”申夫人和季氏對上,雖嘴上說着得罪,語氣裡并無一絲愧疚,反而疏懶得攏了攏發髻。
季氏适才被趙娘子撇下,臉色不算太好,卻也不能和她計較,畢竟自家小姑還在申府跟申夫人做着妯娌,隻道:“申夫人說得哪裡話,都是一家子人,沒這許多講究。”
申夫人眉梢挑起,算是把這茬揭了過去,轉而又掃向除程妩外的其他幾位姑娘,卻隻單獨拎出程淑道:“開了個年,淑姐兒瞧着倒是長高了不少。”
程淑見兩位長輩話畢,提到她頭上,也客氣地福了禮,并誇贊申瑤,“幾月不見,申瑤妹妹愈發好看了。”
申瑤也在程家族學念書,一慣和程淑關系不錯,她聽罷此言,也不忸怩,沖着季氏問完安,就露着幾顆齊整的貝齒靠過去牽住程淑的手,還未褪去嬰兒肥的臉蛋上嬌态盡顯。
“你母親今兒個沒來?”申夫人朝後瞥視,問。
“回申伯母,母親有些事要處理,我今日是跟大伯母來的。”程淑一邊躲閃着申瑤探過來打鬧的手,一邊端着禮節應答。
“申伯母安好。”這時一直處在離季氏最近,站位最起眼卻反被忽視的程漪蓦地出聲,插話進來。
申夫人本笑看着自家女兒和程淑嬉鬧,猝然被人打斷,她一個眼峰擲去,頗為不快,睨着她問,“你是?”她打眼瞧着程漪,本滿懷的疑惑再見到她那張跟季氏有七八分相似的模子時猝爾明白過來。她前些日子就聽到消訊,說程家大房那個流落在外的姑娘尋了回來,想必就是跟前這位。
季氏目光柔和,把手擱在程漪肩頭,介紹,“這是我的小女兒,才回來不久,待府裡看好擺宴的日子,一定親自送帖子過去,屆時申夫人可得賞臉。”
“這是自然。”申氏點頭,旋即退下手腕處的金鑲珍珠镯遞給程漪,“今日匆忙,待宴請那日再備厚禮。”
程漪眉眼彎彎,伸出雙手剛要去接,誰知對方不待她摸到镯邊既松了手,那镯子便順勢往下墜在了程漪掌心。
“多謝申伯母,晚輩名喚程漪。”程漪略攏起指頭,仿佛沒察覺到對方的敷衍般讓貼身婢女将镯子收好,玉面上蕩着小女兒的羞澀。
哪知申夫人卻對她這話沒甚反應,并轉而朝趙娘子道:“你不是說上了新料子,還杵在這幹嘛,且進去瞧瞧吧。”
趙娘子哪敢說二話,立刻把繡帕别至腰間,含腰把幾人請了進去。
程妩依舊随在人群未端,因此也把季氏黑成木炭的面色瞧了個真切,不由斂眉哂笑。
别看申家和程家門第相當,申夫人和季氏又都掌着中饋,好似平起平坐,實則内裡卻相差甚遠。申家大爺雖不像程二爺在京為官,卻也穩坐布政使司右參議的位置,遠遠甩了程宏茂幾條街不止,再則,申夫人膝下育有兩兒兩女,雖長女入宮後沒能保全下來,但她的長子卻生得俊逸出衆,在程家族學獨占鳌頭,至今沒人能打破他刷下的成績,因而先生斷言兩載後的春闱他必定榜上有名。反觀季氏,膝下無子,程大爺的官途也一眼便望到了頭,如此,申夫人也有底氣不給她好臉。
隻程妩知曉申夫人如此對季氏卻不是因着掐尖要強的比較。申程兩家是金陵唯二的書香世族,故曆來有聯姻的舊俗,到了程妩她們這輩也不例外,但顯而易見的,申夫人不願與程妩他們這房攀親,而是相中了更為有利的二房,或是程淑嫁過去,或是程淑的嫡兄迎娶申瑤皆可,總之,和程家大房沒有幹系,因此,申夫人屢次三番和季氏作對,便是想借機表明态度,讓他們大房别做聯姻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