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料,程妩一隻腳方踩進門内,忽聽陸昭遠在身後喚住她,嗓音裡帶着幾分久未潤澤的幹啞。
程妩滞了片刻,偏頭,就見陸昭遠已退回廊沿,檐瓦雨珠接連瀝落,紛紛碎在他寬闊的肩頭,沾濕了大片衣袍,那裡曾是她如何也夠不到的地方。
世人皆說出嫁随夫,可成婚多年,陸昭遠從未向她折過腰,他的肩膀也慣來不是給她依靠的存在。
他是百姓心中的清官,是萬人順服叩拜的首輔,是聖上眼裡的賢臣,卻唯獨不是一位稱職的丈夫。
程妩就這樣看着他,眼眸無波無瀾,卻又好似藏着數不盡的哀恸。
半晌,她挪開目光,轉過身子,什麼也沒留下,隻餘繞在發尾的綢帶随風飄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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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程妩着皎玉收袖寝衣倚于床頭閱書,一頭及腰的柔潤青絲順勢滑落,遮掩了她在燈燭照映下分外溫婉的側顔。
霁藍靜候在一旁,不時用剪子挑起燭芯,使房間更為透亮。
正這時,外頭響起斷續的窸窣之聲,是一二等婢女前來傳話。
霁藍怕打攪程妩,遂蹑手蹑腳出去,片刻,折返回來,向她轉達。
“姑娘,上房那邊叫你現在過去。”
程妩把視線從書上移開,不解:“可有說是因着何事?”
“說是夫人要分發白日購的布匹,要大房幾位姑娘都過去。”
程妩聞言,望了眼窗外的天色,“都這樣晚了,又下着雨,要發布料那急于這一時,且去瞧瞧吧。”
霁藍被她點醒,估摸着是出了什麼事,忙去找遮風的披肩和提燈。
雨夜路滑,四周朦胧一片,原一刻能到,程妩硬生生行了近兩刻,才抵達春華院。
隻她還未踏進正堂,就見裡頭無隙通亮,窗紙上投射着密集的人影。
程妩和霁藍對視一眼,收好雨具,緩步而入。
“父親,女兒不是有意為之,我隻是瞧那料子好看,着實喜歡,這才和申家姑娘起了争論。”
程妩甫一入内,打眼便瞧見程涵跪于央中,哭得梨花帶雨。堂裡除程宏茂,季氏程漪外,婉姨娘也在場。
程妩行完禮,便尋了個不會被殃及的穩妥位置站定,看着現下的走勢。
“主君,涵兒她還小不懂事,你就饒了她這一會吧,往後妾身一定盡心約束,讓她切莫與申家姑娘争搶,哪怕自己多吃些苦頭也不打緊,畢竟人家是嫡出,我兒隻是個無足輕重的庶女。”婉姨娘從座位上撲出,伏到程宏茂腳邊,帶起一陣濃郁幽香。她今日穿着件掐腰式百蝶穿花罩紗褶裙,襯得身段妖娆,胸脯挺立如峰,一張俏臉未着粉黛,卻平添了幾分楚楚之态。
婉姨娘這等狀貌,就連程妩瞧了都不由赧紅,更别提身為男子的程宏茂。
果然,下瞬,程宏茂便頭疼的把她扶起來,放柔聲音安撫,“你這是說的什麼話,涵兒雖是庶出,我又何時看輕過你們母女,不過是匹布料,再買來就是。”
季氏在一旁斜眼瞧着,适時開口,“主君,布料是小,可今日涵姐兒竟當着申夫人的面給申家姑娘難堪,這不是在打申家的臉嗎?何況還是在外頭,那麼多雙眼睛盯着,要是傳出去,咱們府上其他姑娘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程宏茂剛要接言,就見婉姨娘身子一軟,歪入他的懷中,仰頭怯怯望去,好不嬌柔。
“主君,那申家姑娘往日在族學就看涵兒不順眼,處處與之對上,誰料今日出門,竟這樣不巧,兩人又碰到了一處。”婉姨娘纖細無骨的手覆上程宏茂,絲毫不避諱堂中一衆人等的視線,“打昨日從老太太那請安回來,涵兒便欣喜不已,直說母親難得清閑,能帶她出門添置衣裳,便想着給我也挑選一匹,哪知那申家姑娘也相中了這料子,涵兒不肯相讓,這才争執起來。”
隻一句話,不但開脫了程涵的無理,給她添上了孝順的由頭,還暗暗點拔出季氏對庶女的悭吝。
程宏茂輕撫婉姨娘的背,顧慮着幾個女兒在場,把她從懷裡拉出,輕飄飄道:“不過是小女兒家鬧點矛盾罷了,那申家和我們有着姻親,想來也不會計較,讓涵兒抄幾頁字帖,就當長個教訓,闆子就免了。”
“眼瞧着漪姐兒和妩姐兒還有兩載就要及笄了,主君也道申家與我們有着姻親關系,那申夫人的嫡長子你也是知曉的,生得儀表堂堂,在族學裡處處拔尖不說,還有申家這樣的門楣托舉,往後前途可謂光明,若咱們家姑娘嫁過去,豈非上好姻緣。”季氏嗓音壓着,睨向粘在程宏茂身旁的婉姨娘,眼神如刀,迸發而去。
程妩本饒有興緻地看戲,忽聞季氏提到她,不由挑眉,拈着繡帕壓住想要發笑的唇角。季氏這哪裡是念着她,不過是打了個如意算盤,想把程漪塞進申府罷了。
隻是觀着白日申夫人那态度,想要程漪坐上申家下一任主母的位置怕是癡人說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