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園裡,男人彎下腰,試圖看清鑲在石碑上的相片。
不過三個多月,一個人的面容就可以在另一個人的腦海裡變得模糊。
幾乎人人都覺得他是個癡情的人,可他扪心自問,實在無法說自己在感情方面有多對得住她。
如果真的深愛她,又怎麼會放手?
他所謂的深情,不過是她死後每年的一束玫瑰。
玫瑰贈愛人,可在他們的那段關系裡,他不足夠愛她。
非要說的話,他們之間是年少稚嫩時的一點心動,并肩作戰時的一點欣賞,旁觀她與病痛鬥争時的一點憐惜。
所有都是一點點,滲透不進骨血,拼湊不出深情。
隻有歉意長久的留存——她實在跟着自己吃過許多苦。
他并非一個看重忠貞的人,甚至時常覺得“總有新人換舊人”該是常态。
他身上那點看似是忠貞的東西不過是道德的産物,而不是愛情的。
否則當初最艱難的時期,公司遇到資金困難,孟斯奕也不會果斷選擇犧牲與黎嫣嫣的關系,與另一位資本家的女兒密切交往。
如果不是後來另尋到解決辦法,他恐怕也不惜利用自己的婚姻。
利益至上的人是不奢求愛的,情和欲都是敵人。
他在墓旁坐下來,就像從前在學校的辯論社,他總坐她旁邊一樣。
他們是同盟,是戰友,是摯交,唯獨做不成愛人。
可是又很奇怪,明明不夠愛她,她卻又像一片淨土,令他頻頻回顧。
她實在跟着自己吃了不少苦。
“嫣嫣,黎煙最近交到了朋友,你說得對,她并不像表面那樣叛逆。你放心,我會代你對她好,代你看着她讀書、長大,确保她不再誤入歧途。你知道的,我對不住你,這最後一件事,就當是彌補了。”
一陣風吹在玫瑰上,花瓣落了一片。
像是某種回應。
他站起來,“抱歉,在你生命的最後幾年一次都沒來看你。往後每一年的春天,我們都見面,好嗎?”
煙州四月多雨,原本陰沉的雲化作水滴落。
孟斯奕冒雨往停車的地方走。
小陳提前來為他打傘。
“先生。”
“什麼事?”
“黎煙小姐的朋友來找她,兩人正在說話。”
孟斯奕往遠處的停車場看過去,男生個子高高的,正面帶笑意将一個保溫杯遞到黎煙手中。
距離的原因,聽不清兩人在說什麼。
“都說讓你不要來了。”
去北城之後,她和葉明州一直都有聯系,雖然不頻繁,但是彼此近況都是了解的。
昨天跟他說要回煙州之後,黎煙特地叮囑他别來看自己。
一則她回來隻為掃墓,并不會過多停留,不會有太多與他叙舊的時間。二則從他家到這片墓園需要渡江,往返不方便,她不想讓葉明州受這個罪。
葉明州朝她挑眉:“我不來,你怎麼能喝到我的豆漿?”
黎煙嘴叼的很,她的纖瘦身材跟挑食有很大關系,雖說蔥花香菜沒什麼忌口,但是别的方面她謹守一個瘦子的本分。
比如雞蛋不吃蛋黃,餃子不吃陷兒,青菜不吃根。
胡蘿蔔是她的仇人,西藍花面目可憎。
簡直是一個純粹的肉食動物。
她覺得豆漿都有一股怪味,每喝一口都夾雜豆腥,隻有葉明州榨的豆漿,她能品出香味來。
黎煙接過這個足足兩升的保溫杯,“謝謝,可是我馬上就要走了。”
“沒關系,”他将傘朝黎煙傾斜一點,問:“阿煙,他對你好不好?”
黎煙用了兩秒鐘反應葉明州口中的“他”是孟斯奕。
“當然好了,用不完的零花錢,足夠溫馨的房間,去哪都有專門的司機,我的那些顔料不再是會弄髒家具的廢品,隻要我願意,一層樓都是我的畫室。”
葉明州笑:“那真是恭喜你,能擁有這麼紙醉金迷的生活。”
“我聽出了一絲反諷。”
男生收斂幾分笑:“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處,無論如何,你要懂得保護自己。”
“你想多了葉明州,他是受我小姨所托,何況我還沒成年。”
“你說的我當然知道,但願是我多想。不過有一點你說的不對,阿煙,你的姿色勝過任何成年女人。”
“你什麼時候學的這麼油嘴滑舌?”
“你總是不愛聽真話。”
她白他一眼。
遠處的黑傘漸漸朝他們這裡移動。
“葉明州,我真的要走了。”
他伸手,像從前一樣捏捏她的臉頰,“照顧好自己。”
收起黑傘,孟斯奕瞥見葉明州觸碰黎煙的手,沒說話,先行坐進了車裡。
黎煙伸手開車門,剛拉開,身後的少年卻又拉住她手腕,将她帶到懷裡。
葉明州第一次擁抱她。
他的身上有洗衣粉的味道,讓人感到潔淨。
隻是少年畢竟單薄,不像另一個懷抱那樣堅實。
“阿煙,我一定會考去北城。”
他擁得有些緊。
透過車窗,孟斯奕冷眼外面一廂情願伸手的男生,心想少年人大抵都這麼熱忱而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