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和帝笑了,蒼白的面容浮現血色,宗庚是他尚處潛邸時便跟在身邊的舊臣,如今出任首輔近二十載,最擅察言觀色,八面見光,在朝黨鬥争中遊刃有餘,制衡上下。
“你這人精,難怪曾有言官評你滑似黃蟬,行過無痕。罷了,崔笃你來說說看。”雍和帝轉問崔笃。
司禮監掌印太監崔笃,領宮内二十四衙門。内閣首輔素有無宰相之名,具宰相之實一說,司禮監掌印太監則有“内相”之稱。
崔笃恭謹答:“回陛下,南嶽書院乃我國書院之首,作育人材,群英荟萃處,然能者多驕,固有此番學子桀骜犯上,亂議朝政之悖舉。
所以奴婢以為,能任院首者,除具高才大德外,當風行雷厲,這般人物,當屬左都禦史滕明德騰大人以及大理寺卿朱源大人。”
被提及的兩位大臣雙雙出列謙稱:“崔公公謬贊,臣德薄能鮮,力不能勝。”
雍和帝沒理會他們,而是凝起眸光問崔笃:“你說那群學子桀骜犯上,亂議朝政,是為悖舉,何以見得?”
崔笃幾乎沒有思索,緊跟着便回答:“陛下乃天子,應天受命降世牧民,陛下之意即天神之意,陛下頒布的诏谕,制定的國策都乃代天而行,毋庸置議。
可這些肚子裡裝了點墨的學子竟敢言論國策,诽議天子,實乃犯上之舉,天神亦不能容,故以兆示下,是提醒陛下不能縱容此風氣滋長,應徹查嚴懲,以警世人。”
“哦?原是如此嗎?”雍和帝眼神輕飄飄掃過群臣,“諸卿以為呢?”
“學子狂悖,觸忤天顔,理當嚴懲。”
“嚴懲!”
參加随祭的官員皆是高官大吏,各個沉浮官場幾十載,此時盡都明了這場祭天大典“意外”背後的聖意,當即齊聲表态。
雍和帝半斂起眸子,面朝甯王道:“既如此,便由甯王來徹查南嶽學子诽議朝政案,三法司會同錦衣衛審理,至于院首一職,由吏部部推報内閣票拟。”
宗庚和崔笃叩首領旨:“臣領旨。”
“甯王,你可有異議?”雍和帝問。
蕭郁面色如土,喉頭上下一滾,最終吐出洩氣的一句:“無異,臣領旨。”
雍和帝嗓音轉為平和:“都起來吧。”
一場祭天大典,到此草草結束,皇帝離開後,祭壇上下響起瑣細的人聲,其中既有微末的哀歎,也有昭然的竊笑。
哀歎聲來自自诩清流的官員,同樣也是擁護甯王的一派,哀其身為嫡長子,本應正位東宮,然卻仁愛有餘,剛強不足,歎奸黨勢大,國步艱難。
竊笑一方則是以次輔楊肅和世宦家族組成追随晉王蕭峥的一派,其内各個都是野心勃勃之輩,在他們看來,仁善軟弱的甯王是不配繼天立極的。
南蕭帝原育有四位皇子三位公主,三皇子和大公主早逝,便隻成育了這三子二女。其中大皇子蕭峥,封地南蜀晉安,生母容昭儀,在他幼年時病故,皇帝便将他交給夭了大公主的宜妃撫養。
二皇子蕭郁,已薨的孝懿皇後所出,封地西北甯益。此外還有一位尚未成年的四皇子蕭冀,姝妃所出,年齡尚稚,母家并無外戚之勢,不具備奪嫡實力,身邊自然無任何大臣依附。
所以黨争的核心,儲位争奪一直圍繞着兩位已參政的親王展開,哪方能佐日後新君登基,便有着從龍之功,屆時便能徹底掃除異己。
“二弟,皇兄早就告誡過你,離那群不知高低的書生學子遠些,他們成天聚在一起诽論朝政,妄議父皇,遲早自取其禍。父皇寬仁,縱容他們一時,這群書蠹卻得寸進尺,如今還累及薛閣老丢了院首一職,實乃禍害啊。”蕭峥負手踱至蕭郁身前,如是喟然。
蕭郁皺眉,想出口辯駁,薛緻來到他身側,用不卑不亢的語氣回蕭峥:“南嶽學子禍害與否,千古自有定評,晉王殿下輕下論斷,怕是為時尚早。”
“師傅......”蕭郁看向薛緻。
蕭峥看着兩人師生情笃的模樣,心中冷嗤,面上卻是和煦微笑:“薛閣老所言極是,是本王輕率了。”說罷拍拍蕭郁肩頭,“二弟,容皇兄再唠叨幾句,你也知道父皇今日發怒事出何因,明明是還在草拟階段尚未頒行的捐納法,卻不知怎的傳到這群學子耳中,這才有了他們諷刺朝廷賣官鬻爵,言議父皇的大不敬之罪。”
蕭峥的目光有意無意掃過薛緻:“此等國家大計,在頒行之前,那都是機密,曆數朝堂上下,知情者不過雙十,怎會如此輕易洩露出風聲?依皇兄之見,怕是有人故意放出消息,想借這群學子興起輿論,給朝廷施壓,父皇施壓,用心險惡,可見一斑。”
“父皇将此案全權交由你處理,你可要秉公辦事,莫要徇情偏私,辜負父皇對你的厚望。”
蕭郁皺眉:“不勞皇兄關懷,這件案子臣弟自會公事公辦,仔仔細細、裡裡外外地查,看看這個在背後借刀殺人用心險惡的人究竟是誰。”
蕭峥沉下臉色,聲音也不再客氣:“好,那皇兄就拭目以待了。”說罷轉身欲走,卻瞧見幾丈開外的蕭樂昭正望着這邊,于是換成笑顔上前,“三妹,同皇兄一道離開吧,路上且與皇兄說說話。”
蕭樂昭目光越過蕭峥看向黯然垂首的蕭郁,停留一瞬便收了回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