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祭天儀仗隊伍行至天南山下祭壇時,天光已是全亮了。碧藍的青天下是一座龐大莊赫的圓形祭壇,外圍由禁軍護衛,往裡是持着長幡旌旗的旗隊,刺客繡着青龍白虎等吉獸圖紋的幡旗在長風中發出獵獵呼響。
祭壇共由三層藍色琉璃圓台組成,二層主東方位站列着皇室宗親,排頭的是輩分最大的汝文王蕭參,他是先帝胞弟,雍和帝皇叔,今歲已是古稀之年,滿頭白鬓,身形佝偻,唯餘一雙爍目尚且明熠。
往後便是雍和帝三子二女的其中三人,按嫡庶位列,分别是先皇後嫡出的二皇子甯王蕭郁,庶出的大皇子晉王蕭峥以及暄和公主蕭樂昭。
南蕭立國之初,也秉承古制,皇子立爵封,分鎮諸地,建立藩屏。至先帝在位末年,藩王勢力漸大,府軍親兵漸超規制,為争奪皇位,各地藩王争相招攬豪強缙紳,野心和勢力日益膨脹,最終引發魏藩之亂、太子謀逆、四王奪嫡等殘酷的皇權鬥争。
雍和帝即位後,吸取先帝一朝太子東宮勢大威脅皇權以及皇子封王就藩勾結外臣謀逆的前車之鑒,敕令緩立東宮,皇子封爵而不就藩,于京城和封地兩處置府,撤消府軍,裁減親兵。
此巨變引發守舊大臣反對,雍和初年,曾有幾十名大臣聯名上疏,言已有正宗嫡出而儲位空懸,國本難安。藩王駐京,必取信外戚,煽誘臣僚,植黨以争權奪利,其患比之分鎮就藩有過之而無不及。
抗議持續數年,其本質是新帝皇權與先帝宿臣以及奪嫡殘餘勢力間的博弈。雍和帝循序漸進掃清各方異勢,這才有了如今東宮虛置,兩位成年皇子封爵而不就藩,仍居渠京,入朝參政的一幕。
一炷香後,祭天吉時到,随祭人員挺身望着上層圓台。圓台天心石正中陳設供台,上置神牌、供器、祭品。
太常寺卿符誼位于供台左側,司禮監掌印太監崔笃位于右側。二人一齊直視天穹中的太陽方位,待最後一小片蔽日烏雲離散,露出完整的一輪金日後,符誼往前一步,朗聲高呼:“燔柴迎帝神!”
話音落,鼓樂齊鳴,東南方位的琉璃瓦燔柴爐開始燃燒,其升騰的雲煙萦繞過西南方向三盞懸天天燈。整座祭天大壇煙雲缥缈,鐘鼓不歇,一派泱泱大風。
“天子登壇——”
身穿衮服的雍和帝立于祭壇下端的赤紅色龍紋毯上,接着在樂音鼓點中緩緩提膝上階。
祭天大壇每層各有九級台階,周邊用雲龍紋樣的漢白玉欄杆加圍,三層台階标高約四十五丈,寓含九五至尊之意。
雍和帝清癯的身體籠罩在寬大的衮服之下,每一步都走得極慢,又極穩重。
周遭除禮樂聲外便靜極了,王公大臣皆神态凜肅。因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待雍和帝登至祭壇最上層供台後,各列人員才稍稍舒氣,一同凝望祭典正位。
雍和帝先于昊天上帝神位前跪拜,取香上祭後到列祖列宗配位前上香,行叩拜禮,接着對諸神行三跪九叩之禮,這也是貴為帝王唯一需要行此大禮的時候。
按禮制,下一項便該是雍和帝于主位、配位前獻玉帛,然而當太常寺卿屈身呈遞玉帛時,現場卻出現令衆人心驚肉跳的一幕。
擺放着諸神牌位的祭天神桌竟無端發出幾道脆響,随即應聲而裂,其上的牌位嘩啦啦散倒一地,并撞倒祭桌上的香壇。香壇滾落在雍和帝腳邊,香灰彌散開來,卻也蓋不住他陰霾的神情。
在這樣隆重的祭典上,供奉着天神的祭桌無端裂開,乃是極端不詳的征兆。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太常寺卿符誼,他立馬跪倒在地,額頭貼在磚面,顫聲道:“陛......陛下,此乃臣之所失,臣萬死難辭其咎,請陛下降罪。”
刹時,祭壇各層人員皆跪倒請責,祭壇下的儀仗隊和更外圍的護衛禁軍雖不知發生何事,但也都立馬單膝下跪垂首。
蕭樂昭也欲屈身行女子拜禮,雍和帝立馬阻道:“婠兒莫跪,你身體初愈,不須如此。”說罷看向衆人,提高聲音,“你們請什麼罪,朕說過要罰誰了嗎?都起身來。”
諸人拾袍起身,腦袋齊整如一地低垂着。
雍和帝轉動眸珠,看向二皇子甯王蕭郁:“甯王端重盡責,自督辦此次祭天大典以來,夙夜匪懈,細微末節事事躬親,此等用心,朕看在眼裡,群臣亦然。所以神桌斷裂,并非人為,而乃天象。”
“既乃天象,想必是民意所至,聽聞近來南嶽書院對時策針砭時弊,論道經邦,其勢之興,上達天神,今日便是諸神以此斷桌誡告朕身為天子尚有缺位,力所不逮。”雍和帝垂視着頭顱愈發下低的蕭郁,“甯王,是這樣嗎?”
蕭郁叩首答:“兒臣惶恐,此絕非天象,乃兒臣疏失,一人之責。南嶽書院著經講學,旨在以文會友,融通思潮,絕非亂議朝政,望父皇明鑒。”
“一人之責。”雍和帝臉色不明,正待開口時,内閣大學士兼吏部尚書、南嶽書院掌院薛緻出列跪拜,“陛下,南嶽書院乃一群未仕士子,年輕氣盛,言行多有狂悖。老臣身為院首,未能盡管束之責,自當領罰,請陛下降罪。”
“薛老言重了,你身兼多職,憂國奉公,日不暇給,何罪之有,倒是朕太不懂體恤老臣,使薛老負累至此。”雍和帝頓了頓道,“這書院院首一職便先空出來,薛老肩上的擔子也松便許多,好以頤養精神。”
蕭郁猛然擡頭,面色惶然:“父皇......”
“陛下聖仁,愛恤臣下,臣等感激流涕,我朝能有此聖君雄主,乃人臣之幸,萬民之幸。”内閣次輔兼戶部尚書楊肅俯首高聲呼贊,立馬引來一衆官員山呼:“吾皇聖仁,千秋萬歲。”
雍和帝臉上喜怒不顯,仍将目光定在薛緻身上。
薛緻彎着脊背,整個人伏在地上,花白的胡須貼在磚面,雖已是古稀之年,聲音仍然清正中氣:“老臣領旨。”
雍和帝看向大臣頭列中默不作聲的内閣首輔宗庚,問:“元輔以為,朝中何人可堪院首一職?”
宗庚垂目敬答:“臣總内閣,職在建言獻策,檢視奏疏,票拟批答,至于官員選派,自有廷推部推及陛下特簡超擢,非臣所能預。故臣不敢作答,也不應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