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上的冷汗汩汩滲出,擦也擦不淨,玄一索性放下手,雙頰松松垮垮的皮肉微抖着:“敢問三公主殿下此般......又是所圖何也?”
蕭樂昭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沉默半晌才開口:“晉王性驕,甯王性弱,而他們身後之人,要麼野心勃勃以圖私利,要麼清正廉直卻迂腐不化,這樣一群人,挽救不了亂世中飄渺不定的南蕭國運......”
她低眸,望着杯中一片漂浮于水面的細碎茶葉,聲音輕了許多:“家國破敗,白骨蔽川,蒼生何辜?本宮是南蕭公主,不願百姓罹難,破家亡國。
此志須權以成其全也,唯有稚帝,本宮才能借天子之名,預軍國之事。”她擡頭直視玄一,眼底是一片坦蕩從容,“做那真正的攝政長公主。”
玄一嘴唇微張,神情扭曲駭異。
是了,任誰也想不到昔日以天真不谙世事著稱的南蕭三公主暗地裡竟生出這等悖逆野心。
“真人信也罷,不信也罷,總之今日我來,并非隻欲以把柄相挾,我固然憎恨你與姝妃欺君誤國,卻也心知,奸佞世代有,明君不多得。”
“我父皇放縱私欲,魚肉百姓,罪業深重,一至于此也是自取其禍,不能全怪旁人。”蕭樂昭眼色淡淡地凝視玄一,“話已至此,若真人願同本宮合作,無論将來如何,本宮都會保姝妃四弟安然無虞。若真人不願,今日我能知曉的這些,保不齊日後又有誰會知曉,并以此做些什麼。”
見玄一緊繃頰肉,高隆眉頭,内心的掙紮已經完全顯露在面上,蕭樂昭更進一步道:“真人是在擔心他日我若掌權,亦會挾主行令,進而取而代之是嗎?”
不待玄一回答,她便笑了笑,神态松弛自得:“那麼真人可以打消此疑慮了,我無意于改朝易古,權力于我而言隻是實現夙心的公器,待大局落定,政清人和,我自會擇機還政少帝。”
玄一眉宇幾皺幾松,半晌後終似有了決斷,再度面朝蕭樂昭伏身叩拜:“老道願為殿下牛馬走。”話音停頓片刻,繼而擡頭問,“隻是不知殿下有何謀劃?畢竟隻要兩位親王尚在,宗室和朝中的秉節大臣就絕不會容許我朝出現主少國疑的局面。”
蕭樂昭睃了他一眼,風輕雲淡地說:“那便讓他們不在就好了。”
玄一心熱眼跳,徐徐爬起身來:“老道明白了,殿下可還有其他吩咐?”
蕭樂昭:“這觀中,可有能差遣之人?”
“監院黠慧道長,殿下若有差遣,盡可吩咐他去辦。”
“知道了,你且先去吧。”
玄一行禮,起身披上大氅,正待離開,蕭樂昭又叫住了他。
“殿下還有何事?”
蕭樂昭盯住他,語氣幽深:“既已決定謀劃大業,也該叫姝妃回京了,宮外自由無拘,又身處人傑地靈的地兒,的确叫人流連忘返,不過人若是恣行無忌慣了,難免收不住性子。真人,你說我說得可對?”
玄一怔了一瞬,立馬低頭,拱起雙手:“殿下說得是,老道定會婉勸娘娘以大局為重,請殿下放心。”
蕭樂昭點點頭:“去罷。”
玄一離開後,孟婉從側室入内,為蕭樂昭系穿狐裘和披風:“殿下,玄一此人為求榮華,将親女送進後宮谄惑陛下,唯利是趨,老奸巨滑,日後恐會倒戈。”
蕭樂昭淡道:“無礙,我願就不指望他這樣的人能有多少忠心,眼下不過是相互利用罷了。
謀儲一事,他不見得沒有動過心思,畢竟日後無論是晉王還是甯王繼位,他都難保今日的地位權勢,而隻有四弟登極,他的權勢才能更進一步,以及,永遠埋葬那個秘密......”
孟婉手下的動作頓了頓:“殿下此話何意?”
蕭樂昭掃了眼門窗,玄一既能約見于此,就證明此處相較安全,她低下聲音:“四弟,并非父皇血脈。”
沉霜猛然一驚,壓住嗓音:“四殿下,不是......”
蕭樂昭自嘲地搖頭:“皇家之中,不可告人的秘密太多了。你可記得專供後宮錦緞的那名錦州布商烏弘圖?”
沉霜想了想點頭:“記得,他所供蘇錦乃極品,因此不必繳入當地的織造局,而是直接上供宮内的尚服、針工和巾帽局。”
“這烏弘圖便是姝妃還未入宮時在民間的舊好,烏弘圖舊情難忘,多年來上下打點,終和宮内搭上線,負責上供錦緞,由是如此才入宮和姝妃重逢,而他剛入禁内那年,恰是姝妃入宮的次年。”
“所以四殿下是......”答案昭然若揭,沉霜驚不能已。
蕭樂昭:“因财用匮乏,年初父皇下令裁減後宮用度,原本一歲一貢的蘇錦改作三年一貢,這烏弘圖便不能如往年一般名正言順進入皇宮與姝妃私會了。此後不久,四弟便抱恙,姝妃請旨出宮......”
她的聲音倏然轉冷,“我說日後還政于少帝,此話不假,卻是有先決條件的。想坐那個位置可以,卻也得看他有無本事從我手中奪過去。”
冷厲的眉眼,迫人的氣勢。這一刻,孟婉實實在在感受到了蕭樂昭身上驚人的變化,稱之為煥然新生也不為過。
曾經的公主殿下隻執着于眼前一隅、一人,如今的她,放眼觀天下,看見的是苦海浮沉的萬萬人。
公主殿下她,真的長大了。
孟婉心潮澎拜,眼中竟有些難抑地生熱。
蕭樂昭察覺到她的異樣:“怎的了?”
孟婉穩下心神,搖搖頭:“無事,隻是這條路艱難險阻,我擔心殿下......”
蕭樂昭微笑,勾住她手指晃晃:“不必擔心,這條路我已走過一遍,苦與痛皆已曆經過,這一次,定會逢兇化吉,得一圓滿。”
見孟婉神色仍是憂慮,她仰着頭問:“婉姐姐不信我嗎?”
孟婉臉頰也綻出笑容:“信的,殿下說什麼我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