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才想起前後關系。
縣城新搞規定,筒子樓裡不得喂養家禽,原主媽媽就把主意打到下鄉的大女兒身上。
原話是:家裡哪兒哪兒都需要錢,你奶,你弟,還有你妹,之前答應了她要市裡的新裙子。你在農村反正什麼都不要錢,有地有草,順手事,能省一點是一點。弟弟妹妹記得你的好,将來你嫁人了,有人撐腰。
桑佳樹深吸氣,扯過雞鴨蛋回柴房。
好友緊跟其後,“這是怎麼了。”
桑佳樹一愣,試着說這邊的方言,為了不引起注意,放緩速度,“以後…都不用拿了。”
磕磕絆絆,好在完成了。
好友快速閃到她身前,嘴角卻壓不住得上揚,覺得是幻聽,不确定,“真的?”
“一言既出。”
怕她心軟後悔,主動從她手裡搶過東西,動作麻利一樣樣放回去,把公雞松綁放歸後院,拉着人幾乎是半跑着逃離。
正遇上村長要去下河村處理水患問題,順便就請了假補上缺席天數的錢。
桑佳樹請假一向容易,相比其他知青隻過年回家探過親,平時想請半天要磨破嘴皮子,更别提全村忙種的時候。
去縣城,想都不要想。
趕上了往縣裡送海椒蔬菜的驢車隊,桑佳樹同好友揮手再見,随即挑了一輛爬上去,閉眼,養精蓄稅,以待一場硬仗。
她原本隻打算閉目養神,甚至覺得不可能真有人能在這種道路極度糟糕的情況下睡着。
路上風景很宜人,對于鬼魂來說,是一種全新的視覺體驗。
山是郁郁蔥蔥,綠得透徹,水是波光粼粼,涼爽清冽,一塊塊土埂拼接的田地分布在山間河畔,數畝廣闊的海椒地裡勞作的村民。
樹木農田,山川河水。
天實在透藍,可惜下完雨已經兩天後,村路還是爛糟糟的,泥濘不堪。
左搖右晃暈暈乎乎,像是在做魔鬼版兒童搖搖車,叫人苦不堪言。
也可能桑佳樹實在太累,竟慢慢适應,然後陷入夢境。
腦海裡好像搭了塊老電影的那種幕布,咔哒一聲,膠片滾動,一幀幀放映皆是預告。
相親中對面男人視線貪婪粘膩在身上來回滑動。
畫面一轉——
陰暗房間裡桑父高高舉起棍子,帶着勁風隻差幾毫米的巴掌。
牙床發黃,裹着殘留物,口水噴濺在臉上,酒臭味實質化一下子沖進鼻腔,纏繞難消,引起胃部翻湧抽搐。
身上淤青,母親心疼着為她塗藥,一邊哭着希望不要記恨父親,都是為了她好,叫她一定要聽話。
接連幾天被鎖在小黑房間,隔着木門傳來小妹的冷嘲熱諷。
她以為永遠回不了平水村。
桑佳樹開始冒冷汗。
忽地。
一縷若苦味飄來,沖淡夢境。
這個熟悉的味道瞬息間将她帶回大學校園。
上輩子她是被困在誠禮大學中的孤魂野鬼,最愛去地方就是醫務室設有的中藥櫃。
雖然它發揮作用的機會并不如西藥區頻繁,但桑佳樹無聊打發光陰時就會飄進去,在滿牆深色木盒子裡,挑一個當日最愛,一骨碌鑽入躺下。
一呆就是一天,或好幾天,反正她從不記有多久。
時間流逝于她而言形同虛無。
桑佳樹夢裡的味道若有似無,下意識挪動着肩膀靠近,貼在熱源上安然無恙。
隊伍從村山泥路拐出來,縣城全貌已然進入視野,七八層高的樓房和平房交織錯落,形成建築群,正是村民眼裡的“大城市”樣貌。
這一小段路才終于由泥漿路轉為簡易公路,變得通暢平坦。
被叫醒。
桑佳樹迷迷瞪瞪撐起身子,揉了揉長時間朝一個方向扭着僵硬酸痛的脖子,雙頰紅撲撲,左邊印出兩個清晰可見的海椒柄形狀,茫然地望着老伯,樣子滑稽又不失可愛。
外貌優秀的人,果然再糟糕的樣子都會使人心生好感,更願意去包容。
老伯瞧着人睡得太香,一群人霹靂乓啷卸貨都沒吵醒,最後隻剩面前這輛驢車,才狠心把人叫起來。
桑佳樹跳下車,一邊伸展手臂擡腳活動筋骨,為其他人讓開道。
不同以往塔順風車回縣城時臉垂得低低的,跟人家道謝都是快速擡起一點點,視線還沒來得及對上,對面的人嘴來不及張開,她就打旋開溜。
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
沒有目光對視,别人怎麼能透過窗戶感受到你内裡的真誠。
也許是大學裡耳濡目染,見得多了,桑佳樹可謂得心應手。
臉上帶出淺笑,一番禮貌感激後才離開。
身後幾個平水村村民的眼裡總算透出點笑意,各自心裡對這位女知青改觀良多,并恍然間猛然發覺桑知青怎麼長這樣?
她原來這麼好看?
白生生站在跟前溫柔注視着你,認真聽你講話,不催促靜靜等你閑扯,眼裡都是亮光,很容易就産生親近感,交談後猶如一道清泉躺過全身,忙着趕路的心歸于甯靜平和。
像是躺在秋收後的斜陽山坡上,微風徐徐,布谷輕唱,心靈得到滿足。
久久回味,讓人由衷慨歎,沒有比和她聊天更舒适的了。
另一頭,桑佳樹不知道自己一個尋常舉動帶來蝴蝶效應。
因為夢境裡發生的一切,她心裡有些抗拒,還是通過模糊記憶,一邊問路人,順着主街道兩旁齊排的本土梧桐樹,找到了棉廠工人居住的筒子樓。
方一踏入鐵門門檻,剛好與兩名挽着手的女學生面面相對,兩人身穿潔白的确良襯衣黑色學生長裙。
最後三人擦身而過。
她們說着小話一邊回頭瞧她身上土氣農民打扮和頭上黑黢黢的圍布,笑聲遠去。
接着迎來一群小孩嬉鬧着追逐滾來的鐵圈子,彙聚着像河流從身邊沖刷而過,桑佳樹被不小心撞到 ,被帶着後退小步。
但她都沒在意。
因為穿過不算寬敞的過道後,往裡走,别有洞天。
她站在圍成“凹”型的筒子樓正前方,瞳孔緩緩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