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關系就這樣定下了。
盡管這和他想象中的戀愛并不同,但他管不了那麼多。
那天他帶她一起離開的時候,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透着複雜,大概覺得世界上最不可能在一起的兩個人在一起了。
他推着輪椅帶她走,她扭頭輕笑:“他們大概覺得你瘋了。”
他這樣的人,找什麼樣的女朋友都不難,沒必要在她這裡冒險。
“那你覺得呢?”他問。
他隻關心她的想法。
“我覺得你晚上可以來我家。”她語氣輕緩,意味難明。
他有很多話想說,但最後隻說出一句:“好。”
到最後他也不知道那天她因為什麼而露出那種悲傷的神情。
她像是一團鏡中花水中月,無論映照得多麼清晰,多麼栩栩如生,始終隔着什麼,觸摸不到。
他早該知道,他們從來沒有真正靠近過。
隻是即便隻是一層裹着毒藥的糖霜,也足夠甜,足夠誘人了。
怪他自己,怪不到任何人。
“腿怎麼受傷了?”那晚他去她家裡的時候,隻問過她這個。
唐不悔笑說:“我說被人打的,你信嗎?”
“誰?”他語氣嚴肅。
她便笑了:“逗你的。”
“那到底是怎麼傷的。”他依舊固執問。
她回答了嗎?好像沒有,他們接吻了,唇齒糾纏,呼吸交錯,她接吻的時候眼神很專注,情意綿綿,好像眼裡隻有他。
那眼神裡有濃烈的情緒,恍惚讓人覺得,她真的是愛他的,真的情深難抑,不可自拔。
季聞識覺得自己内心仿佛有一個無底的黑洞,在無限地吞噬着他的情緒。
她的房間裡依舊是繁雜富麗的樣子,夜裡燈開着,流光溢彩,仿佛置身在中東宮殿,浮誇又俗氣,卻因她的存在添了幾分貴氣。
她去洗澡,衣服随意丢在沙發上,他就坐在她房間裡回複郵件,偶然一擡頭,看到牆壁上挂着一件不屬于這個房間的東西,格格不入,以至于吸引他目光。
那是一副畫,素淨淡雅,勾勒一個女人的肖像,但臉卻是模糊的,于是他走近了,仔細看,但站得近,連模糊的輪廓都看不到了,隻能看到一團意味不明的色團。
這才發現,畫面很清雅,但卻很壓抑。
唐不悔從浴室出來,走得緩慢,看到他在看那副畫,露出複雜的神情,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像是在厭惡着什麼。
然後突然問一句:“你信命嗎?”
季聞識幼時過得并不容易,那是母親和父親冷戰最盛的時期,甚至彼此都不願看到對方,但因為種種利益糾葛,卻不得不糾纏在一起,甚至他們都無法在家裡好好說上兩句話,更别提同床共枕。
他父親對他态度的極端冷漠,讓他母親徹底爆發,這場無愛的婚姻裡,她生下了一個不被期待的孩子,她一邊愛他又一邊痛苦,因為丈夫的冷漠而感到更深刻複雜的痛。
于是她找借口将他暫時寄養在自己母親那裡。
老太太那時并不認同,但不忍一個嬰孩被迫卷入到父母的戰争裡,最後還是把他接到家裡住。
季母那時是在預備随時離婚帶兒子獨自生活的。季家并非野蠻豪紳,以季父對兒子的态度,和本身的脾性,從他那裡獲得撫養權并不難。他雖然是個十足涼薄的人,但卻并不是個惡人。他隻是不愛她罷了。
幼時的季聞識便很少話,早熟、過分理智,剛會走的年紀就已經懂得大人之間的種種龌龊龃龉,但他也不能做什麼,就那麼安靜地長大了。
外婆和榮姨把他教得很好,溫和、守禮,身上有季家長輩喜歡的儒雅書卷氣,他開始偶爾回季家,随着父親母親和爺爺出席一些必要場合,到了十幾歲,就徹底回家去住了。
在同齡人中,他的出類拔萃已經到了有目共睹的地步,老爺子親自教養他,給他請最好的老師,帶他出席一些本不該他去的場合,把他當做繼承人培養。
隻是那時誰也沒想到,他的叔伯輩們都還在拼殺,有一天會真的輪得到他出來主持大局。
可當時的季聞識确實什麼都堆在腳下,隻要伸手,一切都唾手可得。
即便他去學文學,讀對全家沒有任何助力的專業,甚至連錦上添花都算不上,依舊沒人說他什麼。
他這半生談不上舒心,但對大多數人來說,卻的确已經是夢寐以求而不可得的人生了。
——你信命嗎?
他本該是最信命的,人世間的權力、财富,生來就是不平等的。而即便他哭,也是坐在錦繡繁華的金銀堆裡哭。
“我不信命。”季聞識看着她說,“我信我的自己。”
唐不悔卻說:“我也不信,但我也不信我自己。”
“那你信什麼?”他好奇問。
“我不知道。”她搖頭,“沒有可以值得相信的東西。”
他當時其實想說:你可以信我。
但交往第一天,這話倒顯得輕浮不夠莊重。
于是他沉默,沒有将這句話說出口。但之後很多年,他都依舊記得,依舊固執地想告訴她:你可以信我。
但那時候太年輕,任何承諾都顯得單薄。
九點一刻,他準時起身:“你該休息了。”
女人露出一點訝異,旋即笑了:“我以為你會留下。”
她一個人住,除了傭人,沒有别人。
季聞識不想讓自己顯得像個青澀的男人,于是側頭看了她一眼:“你都這樣了,還想做什麼?”
“能做的多了。”她靠在沙發上沖着他笑,“真的不要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