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層剝開,已是香氣撲鼻,加快手中動作,白嫩的筍肉已然露出,輕咬一口,清甜如梨,淡香如蘭,令人渾身熨帖。
他再次承認,他被這清香脆嫩、“平平無奇”的春筍吸引了,要不是顧及顔面,他都想肅然起敬。
隻是先生這手藝可當真是好,不免讓人觊觎他……的手藝。
不過片刻,方桌上已堆滿春筍的筍衣,竹筐裡也空無一物。
雖比不上往日的山珍海味,秋靈籁卻十分飨足,開始搭話,聲音散漫而低柔:“先生常年居于谷中?”
白扶靈颔首,他又開口:“先生出過谷嗎?”
白扶靈再次颔首,淡淡開口:“不過已是許久之前。”
“許久是多久?”
白扶靈定定地思考片刻,才滿不在意地開口:“大抵有幾百年。”
他生于春的伊始之時,生來便具有召草木之靈、喚太陽之光的能力。
聽說木神句芒,主司春,故精靈們也喚他春神,他掌管草木生長與太陽東升。
是以那些經多見廣的精靈都稱他是“木神後裔”,他也就稀裡糊塗地應下了這個稱呼。
他聽一些年老的精靈講述往昔,從他們口中得知,木神句芒、金神莀收、火神祝融、水神玄冥以及土神後土一同創造出萬物後便悉數消逝,再不見其所蹤。
且那時,天地間靈氣馥郁充沛,自然也是一片生機盎然,花光柳影,鳥語溪聲,當真令人神往。
不過也有說,那時恰是混沌初開,萬物枯寂,絲毫不見任何生機,連自然,都處于沉睡的狀态。
然則那個時刻究竟是如何,精靈們個個說法不一,可謂是衆說紛纭。
所以對于白扶靈來說,真相無處探尋。
而萬法皆空,萬事随緣,他無心去苦尋,随遇而安,方為明智之舉。
之後他又借助那些精靈之力,制了一長鞭,通體赤色,名為“蒼靈”。
用它可知百草有毒與否,以及酸、鹹、甘、苦、辛五味,且亦可知其寒熱、溫涼之性。
是以他屢屢對症配藥,藥到病除,倒也落得個“醫術高明”的贊譽。
直至後來,他發現自己竟未有衰老的迹象,相貌也還是停留在及冠之時,未曾改變。
他才知,神裔不死不滅,與自然共存,故他會如松柏常青,永葆青春。
所以他便隻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至親、摯友一個接一個地到垂暮之年,然後逝世。
鬥轉星移,宇宙永世常新,自然依舊樸素地存在,從容不迫。
久而久之,連他都覺得恍然若夢,乃至記不清那些人的面孔。
他……竟已習慣,甚至日漸麻木,同其他神裔一起守護自然、教化人類。
起初,天從人願,人也信奉自然、崇拜自然。
他們也相信土地、天空、四時。
後來還依據四季輪回和時令、氣候、物候變化建立了二十四節氣體系。
可漸漸地,時移事遷,他們骨子裡的貪欲愈發肆虐。
從最初與自然的和睦相處,轉變成了毫無底線、恬不知恥的掠奪,罔顧時令,肆意妄為,隻為享樂,隻為奢靡度日。
想到這裡,白扶靈長長地呼出口氣,這世間欲海沉沉,也終将淹沒那些芸芸衆生。
秋靈籁有些聽到白扶靈的回答,有些訝異,竟……有幾百年之久嗎?
不依不饒地開口:“那先生長久地居于此處,不會乏趣?”
白扶靈朝竹屋外望了望,輕描淡寫地道:“不會,我隻是......在等。”
秋靈籁也順着他的目光看去:“等什麼?”
“等紅日衰敗,星辰墜落,等平頭衆生被自己布下的羅網所絆倒,在揮霍和奢靡中走向滅亡。”
白扶靈一頓,聲音涼薄:“屆時,世界迎來新生,‘自然’亦會再生,那個世界沒有所謂蒼生。”
那一刻,秋靈籁從白扶靈的雙眸中看到了濃濃的孤寂堆砌在他的眼底,風吹不走,光照不進。
周遭寂靜無聲,沉默好似勒在脖子上的琴弦,讓人喘不過氣。
秋靈籁覺得自己心頭一陣酸澀。
白扶靈擡眸就看到秋靈籁正緊緊盯着他看,意識到自己失态多語了,轉而看向窗外,不鹹不淡地開口:“夜深了,公子早些休息。”
秋靈籁環顧竹屋内部,發現隻有一張床榻,垂眸看向白扶靈。
白扶靈了然,輕描淡寫地道:“無礙,公子你睡于床榻即可。我不用休息亦是可以的,且院中還有些許春筍,要趁今夜制成吃食才好,方不負自然的饋贈。”
見他都這樣說了,秋靈籁也沒有拒絕,很自然地一躺,阖上雙眼。
白扶靈将方桌收拾好,便又端着竹筐前往竹舍,将那些已經剝開筍衣的春筍放在清水中洗幹淨,撈起來,瀝幹水分。
而後放在一個圓形的淺竹筐内,用鋒利的小竹刀切成薄片。
燒開水,将其煮熟後,攤開放置。
等到半幹時,在竹蒸籠裡蒸了片刻,又晾半晌,反複幾次,筍片已變成深灰色。
七成幹時,用甘草粉、辣椒粉、紫蘇,并且稍微放一點鹽巴腌制,封到竹罐中,竹罐外周用烏拉草密封。
秋靈籁側卧在床榻上,睜着雙眼,透過窗棂看向竹院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