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神禁地——
巨大的荊棘樹叢，在平原中一望無際。
“亞瑟，你真的要改信風暴？”頭戴荊棘冠，身着潔白聖袍的光明聖女，極不贊成地看向她的友人，“你離成神隻差一步。”
更何況，一位被黑暗視作神明的聖子想要改信，這是何等可怕冷漠而殘忍的決定。
深冬的寒風，吹動了亞瑟的黑發，他望向遼遠的天空，回道：“我知道自己的選擇會帶來什麼後果。”
靜默在兩人之間持續了許久。
艾妮娜清楚，身為被供奉的聖子聖女，他們的靈魂早已為無數信徒的願力所牽絆，在被托舉着升上高天、被推向無與倫比的強大時，也被那些願望所侵染、束縛、改變，越發身不由己，面目全非……
隻在一刹那，她便明白亞瑟想要改信的緣由與後果。她同樣明白，自己無法改變對方的決定，一如自己不會為對方屈服，但她仍然想問，也問了出來：“亞瑟，你是想留在人間？” 想要斬斷那些供奉與束縛，留在人間？
“艾妮娜。”男人的雙眸黑得純粹，裡面隐藏了太多的情緒，“從前，狂信徒們虔誠地跪在我的腳下，毫無畏懼地在戰場上奉獻生命，隻是企盼我能恢複黑暗的榮光。那時我以為，我隻要成神便可，便可讓世間恢複秩序與安甯。”
說到這，亞瑟笑了，有些自嘲，“直到我路過一座荒廢的小鎮時，一位得了瘟疫的豐收信徒跪在我的腳下，乞求我救他，他說，哪怕我讓他改信，讓他獻出一切，甚至把他變成奴隸——他也不想死。就在這時，我突然意識到，對于這世間的絕大多數人來說，他們拼盡一切想做的事也不過是，活下去，在人間而不是在天國活着，不那麼痛苦地活着。
“我曾見到信徒在饑渴交加中祈禱獲得半碗冷湯，見過信徒在瀕死之時和異教者互相撫慰身體，見到同我相會了數次的信徒從求藥拯救親人，到祈求獲取寶劍去保衛村莊，再到想要豁免痛苦的賜福……無數信徒的思想與祈願彙聚在我的祭火之中。我本以為自己讀取他們的靈魂時，可以永遠理智地為他們指點迷津，實現那些虔誠的祈禱。
“可是，我非真正的神明。那些渴望的、迷茫的、狂熱的、混亂的願望、祈禱與低語，終究塞滿了我的軀體與靈魂，令我茫然，我究竟為何而誕生于此世？
“成神？或許神明能以無上偉力結束這世間苦難，可這千年間，有多少神明重歸天國，為何戰争從未停止，人間依舊遍地哀鴻？
“成神？或許神明高居神國，能引信徒前往那傳說中的樂土，再無憂懼，可今生這些厄難與痛苦，就不複存在？
“成神？或許神明全知全能，可神明隕落、神明誕生也并非隻是故事，神會死，以神明轉世自居但事實上就是凡人的人，也能成神。而無論成神之前的那位聖者，懷揣着怎樣偉大的理想，在成神後，便為信徒之願力供奉，為信徒之願力裹挾，高居神國化為神像，然後人間依舊沒有改變！”
在呼嘯的北風中，亞瑟一字一句地說出了自己在多年迷茫後所做出的抉擇：“——成神，并不會讓人間變得更好。永生在彼岸，此岸在人間！我要留在人間，重建人間秩序。”
“但是——”艾妮娜認真地看向亞瑟，向他确認，“你怎麼重建人間秩序？”
她無法指責亞瑟的選擇，但她知道，自己等人被奉上神壇的原因和責任：“我們都隻是信仰的化身，從被教會選中時，就肩負着為所有信徒複興神靈權柄，重塑信仰的責任。
“可是，一旦當你從天上走到地下，改信風暴之後，如今所有忠誠于你的信徒，将會成為最仇恨你的敵人。你敬重的師長，友善的至交，以及愛戴你，臣服于你的眷屬，所有因黑暗而聚集在你周身的人，将成為刺入你身軀的最鋒利的毒刃。
“你所掌控的超脫于人間的力量，将在改信中毀滅。你将把黑暗的榮光，神靈的血脈永恒葬入人間。而黑暗之外的所有教會都将前來狙殺你，隻為永遠埋葬黑暗的權柄。
“你将怎樣面對那些信任你卻又被你抛棄的信徒？又怎麼才打敗這場神戰中的敵人？又如何面對黑暗即将沉淪的未來？”
很久未曾聽到友人這樣帶上了喜怒的懇切言談，那仿佛還是他們初識，對方以一名守護農莊的修女自居之時。
亞瑟唇角微微勾動，作為端居神壇上的聖子，長久以來，他隻是作為冰冷聖潔的神像，供信徒們瞻仰和跪拜，并以神明的姿态為他們撥劃命運。而那位出身農家，夢想是将稻谷種滿農莊的女孩，在得勢失勢的起伏間隙中，也不忘開墾一片片的農田。
隻是，自己的心緒在無數信徒心音的缭繞下，逐漸亂了。而艾妮娜所開辟的農場農莊，越發廣闊，離教會中心也越發抵近。
“這裡離光明教會很近。”
“我一人無法保護整個農莊，剛好，教會現在又需要我這個聖女去裝點門面了。”
……
“你更強大了，也更疲憊了。”
“我還未走遍整片大陸，見到所有的黑暗信徒。”
“那，下次再見，祝那時我們都離未來更近一步。”
他們在雲間偶然相會，又匆匆告别，然後，終究是世殊事異，他們一遍遍地向現實妥協，向未來妥協，最終都走向了與當年相反的道路。
或許成神真的能改變一切……
但亞瑟早已決定不會回頭。今日之後，他所擁有的一切，都将随着他前所未有的悖逆之舉而毀滅。他看着艾妮娜，知道此後他與對方便會向着同樣的目标走向殊途。
“我們都秉持着救世的理念行走在大地上，可無休止的神戰，給凡人帶來的隻是戰亂，瘟疫，和饑馑。這種隻會引發無邊災難的信仰，憑什麼要人去信？
“更何況，人間，是凡人生存、生活的世間。神愛世人，怎願見無數無辜凡人，在人間受難？
“那麼，掀起神戰的必然是圖謀不軌的邪神。要救世，便要将邪神的爪牙從人間斬去。”以邪神之名定義神靈，亞瑟漠然說道。
艾妮娜感覺到了森森的寒意，她神色冷肅地看向眼前之人，似是質問，似是告誡：“亞瑟，若你的話被諸神知道，你将永堕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