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撒謊。
幾乎瞬間這句話就從林晚的心底竄出。
她太熟悉她了,或者說太熟悉年幼的自己。
曾經的宋青窈是什麼樣子的呢?
那個時候的她,伴随着無盡的咒罵在村裡小心翼翼地活到五歲,沒有名字,隻有一個通用的、家家戶戶都有得喊的代号——大丫,像個物件兒,那時疼痛和饑餓是最熟悉的感受。
轉折出現在農忙的某一天,明晃晃的太陽下,蓬頭垢面、一身酸臭味的媽媽出現在面前,在那道含着忐忑和心疼的、至今都難以忘卻的目光中,她義無反顧地跟着來到了這個完全陌生的城市。
也許就因為這件事,才讓她一直相信奇迹會降臨。
在這座繁華與貧窮并存的城裡,舊日的苦痛完全遠去,遇見的每一件事都令人感到新鮮,卻也很快讓她感受到無邊的窘迫。
周遭充斥着的晦澀方言,上挑的音調驕矜又刻薄,大人們隐晦的、别有意味的目光,小孩們天真殘忍的惡意,如細柳枝抽在她的身上,泛起細細密密的疼。
溪原市老舊潮濕的南城區,是新的希望,也是新的苦痛。
與身體上的傷不同,那些傷口是看不見的,讓人難捱的同時又不至于活不下去。
母親一人操持着兩人的生活,早出晚歸的上班,得空還要打點零工,靠着辛勤的勞作保證了她衣食無憂後,已無暇看顧再多。
說到底,還是她拖累了她的青春年華。
她就像本該生活在陰暗潮濕處的蚯蚓,驟然被甩到灼熱刺眼的日光下,無處遁形,裸露的、無力地扭動,所有的悲憤和自尊心都成了看客的笑料。
後來沉默成了唯一的武器,她就這麼成了木讷的木頭,成了任人揉搓的面團,就這麼醒發好放在案闆上,任由擀面杖怎麼滾動都不出聲,旁人實在感到無趣便也就離開。
她窩在自己築造的殼裡,将所有的傷害擋在外面,終于得以喘息。
那時的她想,這樣已經好過曾經許多許多。
孩童在渺小的世界裡,大多分辨不清給來的糖裡是否藏着玻璃碴,所以她隻能屏蔽所有人,孤獨而又無助的活着。
無論是惡意還是好意,她都能找出諸多的理由拒絕,好似裝聾作啞地壓抑想法就不會受到傷害。
眼前的小孩唇線和身體繃得一樣緊,擺過臉沒有看她,以此彰顯自己話的真實性,可她不知道的是人的小動作也一樣會出賣本心。
小騙子。
林晚低頭看她,想笑她卻又笑不出來。
其實林晚自己早先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因為她對媽媽幾近動物幼崽袒露肚皮般坦誠,再後來更不會有人會留心在意她,直到許清然出現,她才知道原來自己的掩飾并不高明,原來說謊時會下意識地摳手指。
許清然就像一團燃燒的火焰,呼嘯着熱氣闖入她的世界,給她長久沉寂枯寒的生活帶來些許溫暖。
一次又一次,支撐着她過了好多年。
現在遇見宋青窈,她又開始慶幸。
“那可太遺憾了,這麼好看的小蛋糕就隻能丢到垃圾桶裡了。”裝作沒發現她的口不對心,林晚耷拉着眉遺憾歎氣。
宋青窈聞言瞥了她一眼,卻始終沒有開口,沉默着朝前走。
眼見離垃圾桶越來越近,而林晚的動作又不似作假,才糾結規勸:“你可以留着自己吃。”
這塊裝在透明的塑料盒裡的奶油小方,在27歲的林晚看來,不過是兩層蛋糕兩層奶油,頂上裱兩朵奶油花、半顆糖水櫻桃的粗糙制品,而在此時的宋青窈眼裡卻是價格昂貴的奢侈品。
和媽媽逛街時她曾路過一間裝扮夢幻的蛋糕坊,玻璃窗裡造型各異的蛋糕吸引着人們視線的同時,标注的價格也令人咂舌。
林晚拿的這個顯然也是不便宜的。
浪費是可恥的,這是她從小接受的教育,林晚也清楚。
林晚笑得清淺,似有似無,眼睛的幅度沒有變化,霧蒙蒙的,和之前的笑都不同,隻是嘴角輕輕向上彎起:“我不愛吃甜的。”
她不愛吃甜的,這回是真的。
不愛吃甜的?
一字未改的回複讓宋青窈怔愣,她擡頭看向林晚,認真地端詳着,兩人視線相對,誰也沒有挪開。
心髒有一瞬間的緊縮,升起一絲淺淡的,對她來說十分不可能的猜想。
特意買給她的?
眼睛彎起,林晚淺棕色的瞳孔裡清晰地倒映出她的影像,似溫水般暖融,無聲地肯定着宋青窈的猜想。
對,特意買給你的。
一陣酥麻過電的感覺瞬間從尾椎傳到大腦,宋青窈隻覺暈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