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甯沒再說話,摸了摸裴安的頭就上樓去了,她的步子很慢很輕,木質旋轉樓梯的扶手擦得锃亮,繞過一圈後,就是二樓走廊,有人的說話聲,朦胧不清。
......
“别再為小姐擔心了,家主,小姐已經證明自己的能力,您能讓她離開您了。”
裴明政鎖着眉,站在窗前,向外遠眺,注視着那片小小的墓地。那是剛剛泛起霧的清晨,四周草木枯黃,唯有她的墓嫩黃黛綠,青草如茵。那裡葬着她的結發妻子,裴安的親生母親,常意。
“我常常祈禱,”裴明政摩挲着脖頸間帶着的、小小的金相框,“祈禱讓我下去陪她的日子提前到來。可是如今我害怕了,我沒有辦法想象裴安該怎麼辦,過去,每當我回憶起準備去迎親的時候,心裡感到很甜蜜,如今——也許用不了多久——我也将同樣躺在那裡。”
“可是自從有了裴安之後,我也有了希望,她總是、無論春夏秋冬,總是陪在我身邊,像是我體外的另一個心跳,”
“當我待在青草、那些墓地中沉思的時候,當我在漫長的七月夜晚,躺在她母親的青冢上,渴望着有一天我也能躺在那裡的時候,我也同樣感到很甜蜜。”
“家主...”丁曦替她倒上一杯熱茶,驅散窗邊的寒意,說,“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但願這種事不會發生——小姐會照顧好自己的。我也會一直待在她的身邊,作為她的朋友給出忠告,我相信小姐有度過一切難關的天意。”
裴明政深深歎息,眼中透出痛苦與懷念交織的神情,
“她媽媽下葬的時候,七月綿延的雨幕中,我看着那小小的墓碑,覺得神魂也一起死去了,我覺得她正看着我,可邊上還有别人,那該死的、鬼魂一般的、程郁!”
裴甯依稀聽見這個名字,露出嘲弄的神情,是的,程郁是她的親生母親,在常意遇見裴明政之前的一個可怕的錯誤,她是錯誤的結晶。
不,不如說是,像一個人穿着厚底鞋不小心踩到了狗屎,又因為鞋底足夠厚,讓人難以察覺但它又死死卡在鞋底的每個褶皺裡。
裴明政說,她體内流着程郁的血,和她一樣自私、冷血、瘋狂。
這個名字同樣讓丁曦心神不安,不由得露出擔憂的神情,“家主......”
程郁已經掌握了商業帝國的大部分命脈,而裴家正日漸衰弱下去。
“隻要我還活在世上一天......”
裴明政眼中十分悲傷,其實,她心底的悲傷與驚恐,比她流露出來的還要強烈不知道多少倍。
“阿意,如果你在天有靈,請保佑我們的女兒吧。”
風漸漸涼了,丁曦關上窗戶,裴明政揉了揉臉,抹去疲憊的神色,“或許,讓她受姜家的保護,是最好的辦法吧。”
丁曦擡起頭,“您的意思是......”
“嗯,讓她後天就去平京姜家,不,明天吧,明天就去。”
丁曦點頭應了,她眼角的餘光突然看到人影,忙迎上去,“啊,是大小姐來了。”
不知道大小姐聽到了多少。丁曦低着頭,盡職盡責為她地倒上溫熱茶水。
伴手禮被接過去,裴甯活動了一下手腕,她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了,她老是想等裴明政或者是别的誰邀請她回到這裡,可是等啊等,也隻有裴安說想她。
然後聽見裴明政說,“你怎麼來了。”
這麼久不見,第一句話是“你怎麼來了”,裴甯特别想笑,她也笑起來了,空蕩的房間撞擊出回聲,低沉的、悶熱的、叫人聽了手臂都麻麻的。
裴甯問,“你有沒有把我當做你的女兒,哪怕一天?”
她的話落在地上,像商場裡的付費按摩椅,不肯付錢的行人對于按摩椅的警告充耳不聞,她靜靜地等待沉默消失,她說,“我知道了。”
裴明政低聲說,“不要傷害你的妹妹。”
裴甯輕笑,那雙眼睛裡滿是愛意,“我會傷害她嗎?”
“我愛她。”
“裴安她從小就喜歡黏着我,有的時候我恨不得她死,有的時候我真想把全世界都獻給她。”
她頹然地說着,即使她說出血來了,滴在領子上變暗沉了,裴明政眼裡也永遠隻有她,永遠隻有裴安一人!
她一句一句說着,腦海中又浮起很多面孔,有她最愛的,也有她最恨的。最先出現的,是一張緊繃的、刻薄的女人面孔——她的養母,十歲那年她尚不被裴家承認,養在外面,在這個女人手裡。
有雪飄在她的肩頭,天寒地凍,竹條抽在赤條條的身子上,下雪的時候不冷,雪融了才叫冷,那時就有的疤到現在也好不了。
幸虧有一年盛夏,她記得最清楚了,被子不夠用,要去把曬着的收回來,養母從三樓露天的陽台掉下來,摔死了,腦瓜子一瓣一瓣,紅的黃的白的。這是天意。裴甯認定。不知道誰替她推了一把。
那個家死的死散的散,她也要出去自食其力,不過沒能力沒文化,她又能做什麼呢?她也當不慣廚房、餐館裡的幫工,不過憑一張好看的臉,拍幾部電影。
在平京,她知道人家不大看得起她,統統都是同情而又鄙視地捧她,不過是看池遇的面子。
安安,你知道你有多幸運嗎?
......胃部痙攣起來。
見情況不對,裴明政大步上前,扶住裴甯的肩膀,脫口吩咐丁曦,“快!鎮靜劑!”
“喂!裴甯!你怎麼了!”裴明政緊緊皺着眉,雙手扶在裴甯肩膀上,又好像不知道怎麼做似的,箍在懷裡,查探她的鼻息。
一陣紛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裴安撲至裴甯身前,手中的短效鎮靜劑已經輕輕紮在了她的後頸。
裴明政斥責道,“怎麼不穿鞋,地上涼!”
“母親你别晃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