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恩侯素來信任謝臨淵,震驚之後便陷入沉默。
殿下并未說将郁娘子接回來,但也不像放過她的樣子,二人之間定有其他隔閡。他身為臣子,不好多言。況且現在不适合接一個反賊的姬妾入京,殿下婚期已定,待大婚登基後再接也不遲。
十日後,第一封線報遞來東宮。謝臨淵于案前批閱奏章,心神卻時不時落在手邊信封上的一等急戳。
一等急戳意味着跑死驿馬,風雨兼程。通常隻用在生死戰事,黃河決堤,或宮變急報。怎用到了她身上。
她有半點值得一等急?
煩惱忽生。
謝臨淵露出譏笑,他真是閑得慌了,才會又想這事。
他将那信晾在旁邊,直至天幕黑透。
春夜寂靜的宮殿裡,連枝燭台通明,謝臨淵忽覺那燭光亮得太刺眼,令人不耐。
他命内侍熄了大半,待周遭一片昏黃,連燈影都虛晃,他才緩緩拆開信。
信裡說,郁卿回到白山鎮後,并沒有折騰出驚天大浪。她與一個女伴借住在劉大夫家,問遍鎮上村上所有人,有沒有看見林淵。她尋人無果,就寄信到江都。
急報很短,幾十字就看到了頭。
謝臨淵的視線停在最後一字,久久未曾離開。不過一張泛黃的信紙,他卻随它走入一種舊日稔熟的氛圍。山村雨後的泥土發潮,瓜藤上的黃花正香,身旁她披寒衣數着錢,枚枚叮當落入陶罐,揚起一絲銅鏽的味道。
從那日起,這張紙一直壓在他硯台下。直到第二封急報來,裡頭說郁卿寄去江都林家的信上,署名林淵。門房不知有此人,直接扔了。
謝臨淵看後陰着臉,命人今後将信全攔下。
回去後他又覺得好笑,郁卿給他寄信,無非抱怨他為何不出現,質問他去了哪裡,這種東西看了徒生煩惱,扔掉不可惜。
可郁卿再也沒有寄信去江都,她坐在醫館前,望着車水馬龍的街口,一直在沉默等待,不說話,沒人知曉她在想什麼。
陽光和月光流連過她姣美的臉,人們的目光也停留。十裡八鄉的媒婆得知她殘疾的夫君消失後,踏破了醫館門檻。乃至随州城中都有人聽聞白山鎮有一貌美娘子。
謝臨淵心中生出一股膩煩,随手将急報甩到地上。
那天他徹夜未眠,柳承德進來時,發現他又犯了眼疾。
再後來白山鎮的帛肆換了新東家,郁卿突然給帛肆的制衣娘子打起下手來,做了兩個月,要啟程去江都。
謝臨淵收到此信,起身欲傳親衛攔她,親衛走到殿門口,又被叫了回去。
郁卿不過掉幾滴眼淚,坐在門口等了幾日而已,不僅沒傷着病着,還惹了一堆狂蜂浪蝶追在身後。她的欺君之罪本該死,他沒有重罰已是仁慈。她想去江都就去,待她去完江都,一切自然明白,省了跟她解釋。
從前他許她京都宅邸,五品修儀,她都不放在眼裡,實屬不知天高地厚!她活該嘗嘗四處奔波的辛酸,被林氏的門房當街訓斥的滋味。她可慣會掉眼淚的,得知被騙,定要當街痛哭一場。
思及此處,謝臨淵渾身血液似因怒火燃燒,他聽見攥緊拳時骨骼擠壓的聲響,眼前似漸漸蒙上一層黑紗。他撐在案前,閉眼揉着眼角。
案上累積的急報已厚得能頂起硯台,謝臨淵叫柳承德進來,将它們拿出去燒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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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山鎮的醫館裡,劉大夫正極力勸說郁卿不要去江都。
“那些豪門郎君,表面溫文有禮,實際倨傲驕橫。你親去,定會被狠狠羞辱一頓,說你被人玩弄還恬不知恥地找上門。老夫年輕時見過不少這種事。那些娘子被無情抛棄,又承受不住流言蜚語,投湖自盡的,老夫救過至少三個!真遇上些内裡龌龊的狗賊,徹底弄敗你的名聲,隻怕議親都不成,隻能給老頭子去做填房!”
劉大夫已經勸過她多次,一次比一次尖銳,隻是不忍看她落此下場,郁卿心裡了解的。
“我不會尋死。”她放下針線,執着地回答,“我也不信他能做出敗壞我名聲的事。我知道劉大夫怕我受委屈,可我不去,隻能每日被動地坐在這裡等,心裡比委屈更難受。”
劉大夫重重歎了口氣。
白山鎮中,不少人都知道郁卿的殘疾郎君。這段時日常有故人問起。郁卿說他回鄉治病。但人們總覺蹊跷。或許郁卿生得美,他們倒不曾往抛棄那方面想,多是笃定她郎君死在外頭了。